裴熠点点头,眼神渐次坚定沉静下来。
仝则看着,恍惚觉得他这神qíng像是在模仿什么人,继而便想起,他是在模仿裴谨。
“虽然父亲不在了,可我也算是有心理准备。其实,我对父亲的印象并不深,真的,自我记事以来,大部分时间都是三叔在陪我。”裴熠收敛哀伤,缓缓说着,“虽然他经常很忙,可只要在家,就会陪我聊天吃饭,问我功课。三叔对人严格是不假,可从来不会罚我打我,连骂我都不会的。骑马打猎,还有枪法,也都是三叔手把手教会我的。对了,他今早还悄悄对我说,让我可以私底下和你jiāo流洋文呢。”
今早……听见这个时间,让人陡然心跳加快了两分。裴谨还惦记着他,还愿意肯定他为数不多的一点点好处,仝则简直无语凝噎。
“承蒙三爷看得起。”这么说着,仝则一阵汗颜,舌尖清苦发涩,越想越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他试探问,“三爷近来很忙吧?”
“可不是嘛,今儿一大早就出发去洛阳了。”裴熠道,“是去巡视兵工厂,后天就回来。”
京都离洛阳不算远,然则快马加鞭也要半天时间,一来一回就是一整天。裴谨纵然年轻,也犯不上这么不要命的折腾自己吧!
“你三叔是铁人么?”仝则不知不觉中,吼出了这么一句。
裴熠显然惊了一下,急忙解释,“是为建机车的事,据说是铁皮的,以蒸气做动力,跑得可比马要快多了。将来要真建好了,全国各地无论去哪儿都极方便的。”
仝则听着那自豪的语气,不由得也笑了。想起适才自己的失态,他展开眉头道,“那等到后天,你就可以见到他,好好问问进展了。”
裴熠却摇头,“三叔这几天不回家,都在外头住着。说是去军营里有事,其实大家都知道他在外面有宅子,祖母不便多管罢了,而且……他们两个吵架了。”
裴谨和薛氏?仝则一头雾水,纳罕地望着他。
“不是真吵,三叔一向都对祖母尊重客气。”裴熠笑着找补道,“不过祖母这回做的有点不对,她想三叔把爵位传给我。”
顿了下,他大摇其头,“这主意,别说三叔了,连我也不赞同,当真一点都不好。”
仝则笑着问,“你不想要么?还是你三叔拒绝了?”
“当然不想要!三叔早说过,男人立世,不在于继承,而在于独立思考、独立求存。可以不必出将入相,却一定要有自己的想法。他总说,要见识过广阔天地,了解过人间万象,才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适合什么。还说让我完成学业就先去游历。”
少年人停住话,再开口,满眼都是歆羡和憧憬,“如果要功勋就自己去建立;要钱财就想办法获得一技之长;要平淡生活就去融入百姓人家。总之安身立命之道,要靠自己走出来。而他能留给我的,只会是世间见闻,他的生活经验,可以数得出数目的财产,如此而已。”
“已经够丰富了。”仝则展颜,会心一笑,“你三叔,是真的待你不错。”
“所以我才说,祖母她老人家多虑了。可她非要三叔答应,三叔心里也会伤心难过吧。”裴熠惆怅地摇摇头,“我听家里老人说过,祖母对父亲关怀备至,却待三叔很是严苛。”
说完,他眼睛蓦地亮了亮,“不过没关系,这点不公平,将来我替祖母和父亲还了就是,一定好好侍奉他,好好孝敬他。”
“孝敬”这俩字用得,一时间真让人徒生满怀愁绪。
仝则无奈地摸摸鼻翼,暗叹裴谨就这样生生被说老了,那正当最好年华的三军统帅啊,仿佛弹指间变成了一个耄耋老人。
转念再想,他风华正茂的裴谨,在家中遭遇了母亲bī迫,正在意难平,于凄风苦雨时节来找他寻求一点慰藉,结果呢,得到的却是当头一击!
他都gān了些什么啊!
等送走裴熠,仝则已然变身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越琢磨越没脸见人,尤其是自己两辈子加起来,岁数明明比裴谨还要大,却毫无包容心,只会冤枉、怀疑,从头到尾没有流露过一点关心。
就冲这一点,裴谨要是真甩了他,对着苍天大地,他不光没处怨怼,还只能跟自己说一声,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