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为奴_作者:篆文(189)

2016-12-06 篆文

  若是按前朝曾有过的例子,却是可以对这群犯上谏言的人施以廷杖。

  那日旨意下达之时,容与正在司礼监值房核对本月内廷用度。接了旨,即命他次日辰时二刻在午门外监刑,令有一gān人等被处以廷杖二十,范程等领头之人责廷杖四十。

  传口谕的内侍见他殊无喜色,反倒是凝眉不展,忙赔笑道,“万岁爷今日头风略有好转,只是早起还嚷嚷着两处太阳xué跳得厉害,才刚小人来前,万岁爷吩咐了,今儿不叫厂公去前头伺候,厂公尽可以先歇着,预备明日监行后再行复旨就好。”

  话说得抑扬顿挫,脸上神气息仿佛与有荣焉,估摸着沈徽说这道口谕时,也是一幅要替他出气的架势。内侍们察言观色,便也觉得他应该在此时,展露出一个欣慰的笑颜。

  然后呢,却是连话都堵死了,说是要休养,面都不让他见,也就杜绝了他前去求qíng的可能。

  容与苦笑了一下,其实根本无谓求qíng,他心里就算谈不上怨怼,也是有闷气。这些日子下来,连饮食都觉得无味,内外皆是压力,实在是积重难返,长此以往也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抑郁。

  外柔内刚的人,习惯将负面qíng绪自己化解,如今沈徽给他一个泄愤雪耻的机会,可以当面羞rǔ回去,他是应该觉得痛快才对。

  可惜他很清楚,这样的报复迟早会得到反噬,士大夫这个群体最重名节,褫衣受杖斯文扫地,仇恨一旦积累下,酝酿的必然会是泼天怨气。

  事已至此他早就不怕被人衔恨,然而最可怕的是这群人生命里旺盛,廷杖打不死,叫嚣得只会更厉害。还有人专以此为荣,八成臀上的伤痕都够炫耀个半辈子,以此彰显是他们忠君爱国的明证。

  这样算下来,一顿廷杖又有何意义?因为能预见到未来,愈发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至于所谓监刑,不如说是观刑,总少不了一番心理建设。他不在乎见血,更不在乎看血ròu模糊的身体,可那等威严之下的酷烈,到底是两辈子下来闻所未闻过的。

  一切都装点得堂皇庄肃,校尉整齐列队,水火棍挥舞生风,能将刑责演绎得这般浩大,这般隆重有序,也只有封建集权之下,才能够造就如此森然有序的酷狠残忍。

  待最后范程等人的四十杖打完,鲜血已然铺就一地。其后自有人来收拾午门残局,容与只管起身走人就是。阳光之下,他依旧身姿挺拔齐楚方正,朱红色的御赐蟒袍和场上的汩汩鲜血甚为相近,他低下头,看着两肩镶嵌的金色蟒纹,张牙舞爪满目狰狞。

  再往场中望去,这会儿他的政敌们,连抬眼恶狠狠瞪视他的能耐都没有,他漠然扫过那群被家人哭喊着包围住的人,一个个早已失去知觉,如同尸体。胃里登时一阵翻涌,他再一次确认,自己没有丝毫快感,反倒是几yù作呕。

  众人只见到厂公大人面容冷漠的离去,全程并不见一个yīn鸷笑容,当然,也不见他有半点垂怜之态。

  内廷早有传闻说他为人宽厚,说话行事总会给人留有余地,而今众人目睹了全程,再细思量,这说法多半只是讹传,能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自打皇上御极就极得宠信倚重,自是有不一样的雷霆手段、狠辣心机。

  沈徽意在立威,容与心知肚明,配合着他的期许表现得无懈可击。然而回到房里,林升送来饭食,他不过才看了一眼,就挥手让他撤下去。

  “大人不舒服么?还是嫌今儿的饭菜不好,我打发他们重新做一份来?”

  容与摇头,只觉得腔子里空dàngdàng的,好像用什么都填不满,“去要一壶酒来。”

  林升讶然,“大人要酒?”伺候容与这么多年,还从没见他主动喝过酒,可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想劝说的话也咽回到了肚子里。

  膳房很快找了最好的梨花白,这酒劲儿虽不大,可也算是白酒,容与的酒量到底没练出来,前世的志向是想做外科大夫,总是怕喝多了会影响判断,他又一贯自律,到了这辈子无牵无挂,谈不上有失意不顺的时候,也就更加不会想到此物。

  果然喝了不到半壶,他人已是醺醺然,眼前景物像是透了一层水雾,摇来dàng去。他一面鄙夷自己的酒量,一面仍在自斟自饮。

  林升早被他打发走,还顺带去前头报了他头晕不适,今日当不得差。就当做是偷懒又如何,他实在是倦了,眼前弥散着那些殷红的血,即便是仇人的,也还是带不来一丝快慰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