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明心老人只能取出了断灵钉。
从小到大,明心老人与掌门一而再再而三地和他qiáng调,若身体有何不适定,一定要及时知会。所以打一开始察觉到异样时,陆卓扬就有了心理准备,明心老人让他独自一人上明心阁时,他是半点吃惊也没有的。
从最初的什么都不懂,到后来清楚又了然,经历了“我与旁人不同”的洋洋得意,到后来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为什么会是我”。
说不恨,必然是骗人的。
师兄们嬉笑怒骂时,他要连带着脖颈间的封印,谨慎地藏起身份;
师弟们臆想着非凡的将来时,他只能小心兜搂着为数不多的寿元,掰着指头细细数住还能过活的日子。
在慢慢成长的岁月里,收起了年少时的争qiáng好胜和爱玩爱闹,学会了将心绪都敛在肚子里,不与人深jiāo、只将一腔愤懑化作了沉默寡言。
是而与明心老人面对而坐时,陆卓扬是不说话的。
可笑的是,面对最疼爱的徒弟,明心老人竟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两人之间横梗着一百四十余条xing命和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使命……客套的话,不说也罢。
明心老人取出放置井镇的石盒,将五枚断灵钉依序摆开,整整齐齐排在地上。
久闻其名的镇阵之物摆在眼前,陆卓扬竟没有半分感想,没觉得害怕,也没觉得好奇。他捡起一枚,仔细从针尾摩挲着上头的纹路。
明心老人看着他,并没有阻止。
“今日夜里魂魄归位后,为师会为你打入第一枚断灵钉。会有些疼,你且忍着。”
陆卓扬点点头,把断灵钉放回地上:“徒儿明白。”
两人说的话客气而疏离,明心老人也跟着陆卓扬点点头,好像这么做能让自己好受些似的。
明心老人酝酿许久,想说些能宽慰彼此的话来。
不过陆卓扬倒是先一步开了口。
“徒儿有一事相求。”
那瞬间,明心老人竟是心存感激的。若能替徒弟完成心愿,愧疚或会少一些,心里头大概也会好受一些罢。
他暗自松了一口气,道:“但说无妨。”
陆卓扬双手覆在膝盖上,坐姿板正。
阁楼护栏上不知何时停憩了一只云雀,自得其乐地梳理着羽毛,远处传来同类的脆鸣,它抬起脑袋,左右瞧了瞧,随即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陆卓扬收回视线,一字一句认真道:
“苍生大义为何,徒儿一知半解,从未想明白过。但命数如此,自怨不得旁人。只是徒儿前半生愚昧懵懂;后半生枷锁满身。此生二十余载,尽数活在了他处。
“徒儿只求师尊一件事,望师尊成全。待魂魄归位后,烦请师尊将徒儿记忆抹了去。
“不求寿终正寝。不求志得意满扬名天下。
“只求五钉齐聚之前,忘记一切、放下包袱,为自己活上一回。”
☆、梦回
夜里陆卓扬没有回住处,在清景阁坐到了天亮。
清晨第一缕阳光从地平线升起时,他走到窗台边,眺目远望。绿柳青青,花繁叶茂,驭灵山灵动依旧,仍是一派勃勃生机。
他站的位置视野正好,往远了看,可以瞧见三座峰顶相接之处,两座铁索桥中间有个露天石台,此时石台上隐隐有几道人影。陆卓扬转身下楼朝那处走去,人还没到,远远便瞧清楚了石桌旁围坐的三个人。
明心、萧无妄和掌门何其有都在。
他们的衣摆发梢上沾着尚未褪去的朝露,想必在此已有些时辰,也不知是一夜未归,还是纯粹赶得早。
此刻何其有正与萧无妄对弈,神色十分认真,似乎遇上了麻烦,有些困扰。手中捏着一枚棋子将落未落,犹豫不决。
明心在一旁观战,忍不住cha口道:“师兄——”
萧无妄瞪他一眼,道:“观棋不语真君子。”
明心打个哈哈,顾左右而言他,然后仿若才看见陆卓扬,一脸浮夸的惊喜,冲他招招手。陆卓扬上前,安静地在明心身边坐下。
何其有执黑,萧无妄执白。
这一步何其有思量了许久,最终下定决心,将黑棋落在了棋盘上。
萧无妄脸色一如既往的死气相生,只是这会儿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恍惚瞧出点意气风发来。他轻笑一声,紧跟着落下白子,道:“师兄,你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