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中剧烈翻涌,两眼发黑,他一头扎到屋檐下的水槽边,“哇哇哇”大声呕吐起来,吐得撕心裂肺,快要把心头蒙得血都呕了出来。
小喇嘛拎着小经筒,颠颠地跑出来瞧他,很体贴地轻轻拍抚他的脊背,关切地问:“刚才还好好的,你这是怎么了呢?不舒服了么?要不要着人送你回总管府的嗦?”
丹吉措的脊背颤抖,抖掉了对方的手,摆了摆手:“不用,真的不用,没事的……”
他将一早吃得糍粑粑和苏油茶全都吐了个gān净,胃里掏空,才觉得身子轻索了。一屁股坐到路边,寒凉的小风儿chuī着,却chuī不醒理不清混乱如麻的思绪。
脑袋里咕嘟咕嘟地像是有一只炖锅,小火慢慢地煎熬,把心口最后一块柔软的小ròu熬gān。
全城陷入一片火海,他的侍卫硬拖着他逃出王府的后门。
回头望去的最后一眼,他瞥见他的走不动路的娘用一根白色的绸子把她自己轻飘飘地挂在房梁上,像一只艳红色的剪纸人影,在风中抖落一世的伤qíng。
好想好想娘。
家没有了。
再也不会有亲人了。
从不曾对别人提起的故事,并不意味着已经从记忆里抹净。
埋藏在内心最深处那一块烧成焦黑的伤疤,是永世郁结在胸间的一口淤血。
愈是埋得深重,不愿示人,当真剥开一层层的皮ròu,揭开填埋久远的疮疤,就愈是痛彻了心扉!
丹吉措如今终于知晓了自己身在哪里,却不知道应当做什么,还能够做什么,能依靠着谁,还能以何处为家。
他用两只手的手指不停地绞着袍子襟,呆呆地望着眼前山路上来来往往忙碌的人。有人认出他是在云顶寨卖香茶的小俊人儿,笑着朝他挥一挥手:“小兄弟,今儿个犯懒喽?咋不给俺们煮甜茶的嗦?俺们可最稀罕你的甜茶水喽!”
很美很美的女神山。
很暖很暖的泸沽湖。
热qíng憨厚的古丹姆大婶。
开朗友爱又臭美的顿珠小哥。
慈祥地揉搓他的手背,管他叫作“小仙鹤”的老阿依。
还有那个男人,已经太喜欢,太喜欢了。
自从吃到嘴那一口苏软香辣的猪膘ròu,舌尖尝到被枪栓磨出厚茧的粗粗的指纹,就一步一步地深陷。阿巴旺吉那男人用臂膀把他揽进怀中的时候,从来都抗拒不住那样热辣而坚定的怀抱。
男人很快就要回来了呢,说好了要等着他回来的。
那夜与大总管钻到同一个被窝筒里,害羞得把整张脸深埋进宽阔漉湿的胸膛,一双白腿在男人结实的大腿间扭动挣扎。
喜欢让那个男人的臂膀妥帖地裹在身下,给自己织一个安安稳稳的巢。
或许是年少时某种关爱的缺失,或许就是极度渴望那些被人疼爱过的错觉……
huáng昏像薄薄的蝉翼,带着湖面上的浮光掠影,轻轻柔柔地降临。
丹吉措傻傻地呆坐在路边,从白日里一直坐到天黑。泪水扑簌地在脸颊上流淌,两只眼睛哭肿成两枚油桃。
自己连名字都改掉了,都快要忘记祖祠是哪一家,竟然还认贼做夫了,将来哪一天死掉,都没有脸面去地下见爹和娘。
忆起当初坠崖一瞬间,回头瞥见的那一柄鬼头大刀。持刀的蒙古将军,如今再想起来,异常地眼熟,他竟然就没有发觉。
这时候右手上若拿起一把刀,再见到阿巴旺吉那男人,也许当真会憋不住,一刀捅到他身上,不然当真难解心头之恨!
那个不寻常的夜晚,深青色的格姆女神山腾出一股一股淡淡的烟。
群山环绕的永宁坝子入口处,德钦马匪轻装上阵的队伍已经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胡三pào手下的pào头低声问道:“俺说大刀把子,咱真的要打?”
一袭光头、面蒙黑纱的胡三pào,这时候gān脆一把扯下了黑布,露出挺直的鼻和丰厚的唇,哼道:“阿巴旺吉不在寨子里,现在不动这个手,还等啥时候!”
“那到也是,他不在就没人拦得住咱!”
“你们几个都给俺记住喽,咱这趟不是去打家劫货的,是去劫人!进了寨摸到了门,抢到人就赶紧走,莫要见钱眼开,也莫要与其他人纠缠啰嗦!”
“哦,哦,大刀把子您放心我们都明白了,不就是要寻那天在乱葬岗上被吊起过的白面后生么!大伙都知道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