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瞒我,想必是知道,一旦叫我知道了,你便不能留在此处了,是吗?”阔儿也叹了一声,那一叹,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精神,叫他觉得筋疲力尽。
“是啊,我知道。”苏鹤起身,正要走,忽得想起了什么,又低声道:“这么些时日,承蒙你照顾了。”话毕,他便拂袖而去,他肩背崩得笔直,犹如拉满的角弓,他缓步出了卧房,再也没有回来。
阔儿独自一人看着那沾了血迹的梨,坐了很久。直到有人燃灯,刺疼了他的眼睛。他被迫闭上眼,蓦地落了泪。苗苗放下灯盏之后,伸手,拥抱了他的父亲。
阔儿,不再是阔儿了,他只是南掌王了。没有人再同他说汉话,他的汉话说得不如以往流畅,偶尔翻到以前用的那些个书,看着也有些生涩了。他不再吃梨,酸梨也好,雪花梨也罢,都不吃了。城里的那个绸缎铺子也关门了,跟苏鹤有关的东西都慢慢消失了,只有那个只用了一次的马鞍,还尘封在某处落灰。他偶尔会翻翻苏鹤以前的东西,苏鹤属于自己的东西,很少很少,仅有的两样,就是那两幅画,那两幅画,大概是被苏鹤带走了,再也没寻着。
等时间过了很久之后,久到阔儿终于可以平静地翻检他与苏鹤之间的回忆,他才萌生了一个疑问,他拿苏鹤的笔迹作伪证的时候,苏鹤说要一死以保全他,那句话,究竟是苏鹤为了自保,还是为了他?太久了,以至于他总是想不清楚。
但仔细历数,其实也不久,也就,九年?或者十年前?只是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情,就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一样。也确实很久了,久得他的身体已经被他耗空,缠绵病榻。
殊无妄回了云南,上官澜百感交集,非拉着殊无妄喝酒,结果殊无妄非不肯喝,然后他把自己灌了五分薄醉。
上官澜自个儿能得个圆满,有个漂亮调皮的闺女,有个稳重清和的阿澈,所以他心里也希望自个儿兄弟能有个同他差不多的处境,但是他兄弟偏生喜欢了南掌王,这他娘的事儿就不好办了,所以他心里很难过。
但苏鹤,其实没觉得那么难受。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眼下的处境,是必然会有的。他收着了两幅画,一副阔儿小时候当小沙弥的画,一副榆木脑袋,他在南掌呆了很久,但最终能带走的,只有这两幅画,还有手指上的一道疤痕。
他会回南掌看看阔儿,一个月左右去一趟,只趁着夜色看一刻钟不到的功夫。他知道阔儿再也不吃梨了,知道阔儿不再住自个儿寝殿,晚间就歇在书房后头的小卧房里,知道阔儿有时彻夜不眠。他忽然有点儿可惜,当年,没跟阔儿一起喝酒,没跟阔儿一起钓鱼……不过现在,有些晚了。
阔儿病了,该好生休养了,这么一休养,便是半年,眼见着身体越养越差,已然缠绵病榻,再难起身。
十年啦,又碰上雪花梨成熟的时节啦。苏鹤同十年前一般,从赵州,揣着一枚雪花梨,去见阔儿。他尚未睡醒,眼下,他身体很差,怕连这一枚梨子都吃不完。
阔儿是被很熟悉的声音吵醒的,那声音就在耳边,他虽然很久没有听过,但却对这声音非常熟悉,这是梨皮和果肉分离的声音。应该是苏鹤来了,他这么想着,然后睁开眼,果然就看见了苏鹤。
他竟然有点生气,“这么些年,我都要死了,你怎么好像一点都没变?”
苏鹤笑了,“怕模样大改了,你不认得了。”
阔儿也笑,“我模样应该也不一样了,你怎么认得出来?”
苏鹤答得理所应当,“因为我时常来看你,所以认得出。”
阔儿很高兴,又很羡慕,“你们会武功的,真是很方便。”
苏鹤终于削完了一只梨,切下一小块果肉,着瓷针挑了,送到阔儿唇边,“阔儿,来吃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