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坚瞬间明白过来,如今在这后凉国中,吕光最忌讳的敌人已不是外族割据,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凉尚书令段业!他此刻最惧的是二人已在暗中勾结——段业在中军精锐中有不少死忠将领,若是世子也落入段业掌控之中,将来更任他摆布,大好基业便要尽数让与段氏,东汉献帝,曹魏末帝皆如此下场,前事不远后事之师,他如何能忘?——故而他宁可扶持了吕纂任他恩威并施地蚕食兵权,也要以此来制衡尾大不掉的段业。
“那么,世明是要以吕纂为将?”
吕光不点头也不摇头,却面有难色,苻坚善解人意似地道:“长公子野心太过,你怕他不受辖治?”见吕光并无反驳,又是一笑:“就算吕纂羽翼丰满,也是你的骨血,便是占了凉州也无不可。”此话陡然一转,句句诛心,唬地吕光慌忙从胡床上跳了起来,惶恐地垂下头道:“天王可是疑心微臣有取代之心故而不迎天王复位?”苻坚随意地一摆手:“我真疑你,还会如此坦荡地问话?你的难处,我多少知道些——如今正是两兄弟闹家务之时,此事太过敏感,自然提不得,容后再说不迟。”吕光暗暗苦笑了一下,苻坚还是如以往一般,知他甚深,令他几欲无所遁形:苻坚哪里是体谅,分明是在敲打他——后凉朝廷皆昔日前秦旧臣,以苻坚积威旧名,怎肯名不正言不顺地坐镇姑臧?这是以退为进啊!若说他占了凉州后得知苻坚’死讯‘后没生私心,那是假话,但是如今苻坚活生生坐在他面前,过去二十年他畏惧他服从他都已成了熔入骨血的习惯,如今是当真什么也不敢想了。
苻坚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不放心野心勃勃的吕纂带兵,他却不敢再造次了,揣摩着俯首道:“吕纂太骄,还是让吕绍去吧。”苻坚见他还是为他所摄,改以吕绍为帅,面上虽还是无甚表情,心内却是一松——若是吕纂带兵,万一胜了,更是给他自己增添了政治筹码,骄兵悍将的更要觊觎大位,不屈人下了。至于吕绍,他身后有段业支持,吕光虽立其为世子,但一直不喜——他自个儿心里清楚的很:吕光再敬他重他,也总有后人可传,又岂会全无家天下的念头?就算如今不能了,也要为他家族打算后怒,他忌段业,说不得,亦是为了他吕氏。所以他不能将宝全压在一个吕光身上——幸亏姑臧朝中还有个段业如肉中刺眼中钉般杵在吕光眼前,若是加以利用加以扶持,倒是颇能制衡整个后凉朝廷的各派势力,一旦吕光真能除了段业,一家独大,那偌大陇西还真未必能容的下他了。
吕光虽松口了,但还是防着段业,不肯指派听命于他的臧莫该等猛将离京,只以吕绍为帅,只身赴大震关上任,同时命沮渠男成为前锋将军率兵出山,——如此将不知兵,兵不属将,互相制约互相提防,纵使将来胜了也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苻坚一看其部署便知其真意是怕军政勾结,段业趁机得以坐大,点点头道:“如此甚妥。”心里却暗道:吕光从前在长安为将之时何等爽朗急性,否则也不会因与窦冲军中争权两相不睦便负气请命,带兵西征了。没想到时至今日也变地猜忌圆滑满腹算计,时时刻刻都只以一门一姓的威权为先。或许,这便是上位者共同的宿命。
思虑至此,苻坚无声地轻叹一声,视线缓缓转向被粗鲁拂乱的沙盘,想起任臻原先在途中所说的话——到了姑臧城中,才是龙潭虎穴!
想到此人,苻坚心中一乱,眉间微蹙,吕光一直觑着他的神色变化,此刻便小心地出言询问,苻坚忙微笑摇头,对自己道——此刻瞻前顾后运筹帷幄尚且不及,又岂是情长思乱之时?
一时诸事初初议定,吕光便执意要将迎位大典提上议程。公元389年春,西燕慕容冲更始三年,后秦姚兴皇初二年,吕光率百官于明光殿迎苻坚复立天王位,因前敌姚氏亦称“秦国”,故国号依旧为“凉”,改元龙飞,与西燕休兵结盟,以陇山为界,划定疆域。同时晋酒泉公吕光为三河王,假节钺,掌虎符,仪比三司,享半幅天子仪仗,仍赐居明光宫开阳殿;尚书令段业加车骑大将军衔,领姑臧京畿军务;其余大小官员亦有封赏。是夜,大宴百官,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几乎让人忘记了西凉边陲的漠漠黄沙,依稀梦回当年繁盛至极的长安城,后凉臣工皆昔日前秦旧属,不少人间此情景心怀伤感竟自流泪唏嘘,借着酒醉在苻坚驾前痛哭不已,势言“打回长安”去,任臻一口酒差点没喷出来,神色阴郁地抬头瞪向那人,却正好与苻坚看向此处的目光相遇,苻坚的目光只在他身上轻轻一掠,便淡淡地转开视线,好言劝慰那旧日臣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