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看着天空,今夜无星也无月,天空显得寂寥又空旷,他叹了口气道,“皇室子嗣凋零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不会引得兄弟相残。”
长宁知道他又想起了那场宫变,于是不语,皇上这次却并未三缄其口,也许是酒意催动,又或许是夜风太凉了,他主动提起,“世人都说我弑父弑兄,我从未反驳,因为其实这话并没有错。”
“长宁,”皇上叫她,声音有些沉,“你可知母后为何要你穿红衣?”
这件事情长宁知道,她说,“母后说我那时受了惊吓,请了高僧来,说需穿红镇压,直到嫁了人才可着别的颜色的衣裳。”
“不是。”
长宁心中猛地一跳,她抿紧了嘴唇,有些不安。
皇上却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跳道,“你可还记得父皇是何模样?”
长宁连着喝了好几口酒,她抓紧了坛口,全身紧绷,摇头道,“记不清了。”
那时她还太小,什么记忆都是模糊的,只记得父皇很高大,像大山一样,很温柔,怀抱很温暖,背很宽阔,长宁最喜欢趴在他背上,侧着头看他。
可是她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皇上伸手盖着她的眼睛,声音痛苦道,“你的眼睛和父皇长得很像。”
“所以母后一直不愿见你。”
“父皇不喜欢红色。”
“所以母后要你一直穿红衣。”
长宁睁着眼睛,一滴泪从她眼角落下。皇上犹如脱力一般,手臂垂下,露出长宁平静无波的面容。
他看着长宁,像是痛到无法呼吸,声音也跟着落下去,喃喃道,“哪有什么兄友弟恭,哪有什么父慈子孝,哪有什么夫妻情深,都是假的!”
他一挥手,散落的空酒坛立刻互相推搡着,咕噜咕噜地沿着高高的台阶,争先恐后地滚下去,悉悉索索的,像是寂静深夜里的一场哀乐。
他指着宫门的方向道,“当年太子无道,父皇废了他的太子之位逐去封地,然后便一病不起,所有的皇子皆入宫侍疾。”
“可是——可是!太子他并未出京!他一直藏着这里!他嗅到了机会,带着他养的私兵,攻进了皇宫!”
“可是不甘平庸的又何止他一人。”
“早在他攻破城门率兵入宫之前,宫里已经乱到人仰马翻血流成河了,他的到来,只不过是为这一丛烈火再浇上一捧热油。”
“从宫门口到大殿前,一千零八步,每一个脚印上都沾着鲜红的血液,兄弟反目兵戎相向,父皇就躺在病床上,看着他一视同仁疼爱的的儿子们,一个一个倒在手足刀下。”
“并不是所有人都垂涎那个位置,就像有人生来就不爱受约束一般,可是看着刀尖上一点一点滴落的鲜血,杀红了眼的人就犹如十八层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哪里还能分得清敌我,他们持着一把刀,刀下有无数未眠的冤魂。”
“那个时刻,没有手足,没有兄弟,有的只是一群野心勃勃的野兽,要想活下去,唯一的选择就是——拿起刀,刀尖对准你面前的每一个人。”
“从天黑到天明,父皇的众多子嗣,最后只剩下我和太子。”
“他死了,我活下来了。”
他的声音又冰又冷,像一把冰水淬过的刀,薄且利。长宁捧起酒坛一气饮下大半,她抹掉嘴角的酒渍,稳了稳发飘的声音问,“那父皇呢?”
你弑兄,是被逼无奈,是情非得已,埋在黄土下的诸位皇兄,谁也不比谁高贵,可是父皇呢,他,何曾亏待过任何一人?!
顾平生疲惫地闭上眼睛,抱着酒坛声似呢喃,“我虽未亲手加害父皇,他却是因我而死。”
“父皇虽病重,却并未到弥留之际,只是那时也无力阻止这场惨剧的发生。最后只剩下我一人,此事无论如何,也算是有了结果,我把父皇交给母后照看,本欲待清理之后带他们出宫。”
长宁咽下最后一口凉到发苦的酒,心中已是明了,知晓后面会发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