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梅林深处少有人踏及的地方,一株树龄近千年的老梅树下。
“下雪了,师父,”苏既明边走进门边拍打身上的落雪,蹲到炭盆边拨弄炭火,让它燃得更旺些,“您可想开窗看看?”
苏臻的孩子是半妖之体,尽管实际年龄六十岁了但看起来还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他天生一双阴阳眼,身上还有狐妖的一半妖血,五岁后就跟着谢辞学降妖除魔的术法,成了他唯一的俗家弟子。
谢辞这个时候五感已经越来越微弱了,他躺在榻上,偏头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扉,想了想道:“开窗罢,寺外的梅林可开花了?”
“早开了,”苏既明起身去把窗户支开,雪片卷着梅香吹走室内沉闷的空气,叫人精神一振,“师父,你可闻到梅花香了?”
谢辞其实闻不到,但他还是点头笑道:“闻到啦。”
九夷是在一天夜里来的。谢辞当时昏昏沉沉地半倚在床头,房内点着几盏油灯,他的眼前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大片的色块,跟抽象画儿似的。
直到有一个人走到床边缓缓半跪下,谢辞才知道到他来了。
“你来了。”谢辞吃力地微笑,他看不清对方的样子,只能感觉到肩膀上传来的轻微的重量。
九夷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他清癯的肩头,轻声问:“思空,你是不是要死了?”
“是啊,”谢辞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去碰一碰他,“人总有生老病死,我也到时候啦。”
在经历了自然老去的一生后,如今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尽头,他此时的心情无比平静。就如悬悲寺经年不变的晨钟暮鼓,无极山顶终年不化的雪,藏经楼古旧的佛经,大雄殿内不灭的长明灯,悬崖下屹立千年的锁妖塔。
九夷伸手,握住那只枯瘦微冷、气息弱而浅的手。
皮肤相接的那一刹,谢辞蓦然僵住了。
垂死之人突然开始急促而剧烈地喘息,老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抓住青年的手。
鲜血,头颅,白骨……
白发,朱砂,逐渐消失的点点星芒……
满城烟火,金光流转的双眼……
这是什么,这些是——
“思空,你怎么了?”九夷慌张地问,徒劳地试图用妖力舒缓他凝滞的血脉和呼吸。
是……是他……
“好好活下去吧,容徵。”
“容徵。”他轻声叫他,金色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在闪烁。
“谢……辞。”
……
“下一次见面,别再忘了我……阿九。”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挣扎着从窒息中醒来,再回味起那个梦时却发现,他不记得梦的内容了。
他怅然若失。
现在他想起来了。
谢辞死命抓紧了九夷的手,整个人佝偻着发出濒死的喘息,在交错的画面里绝望地低吼。
我想起来了……阿九,我想起来了!
阿九会好好活到两千年后,再因为他死无全尸、魂飞魄散,他会在光阴流转后再次与他相见,他们会相认,然后分离……
一次又一次地分离——
浑浊的泪水沿着皱纹蜿蜒而下,谢辞徒劳无功地瞪大双眼,可他看不清他,他连最后一面都看不清他了。
不、不要。不要!
“思空你别哭,”九夷无措地扑上来抱紧他,颤抖着一遍一遍抚摸他瘦骨支棱的后背,“老和尚你别、别哭了好不好?求你了,求你了……”
“阿、阿九……”谢辞挣扎着用最后的力气低语,嘶哑的声音快要消散在空气里,“你记住,我接下来的话……”
“好,我听着,听着呢。”阿九哽咽点头。
“别去云梦泽……”谢辞闭上眼,滚烫的热泪源源不断落下,“两千年后……若是遇到一个叫容徵的男人……杀、杀了他……你会因他而死……杀了他……杀了……”
“……老和尚?”
凌冽的夜风卷来新雪与淡淡梅香,廊下的石灯上又覆了一层薄薄的银雪。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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