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夺朱愕然道:“澄风, 你弟弟到底是如何……”
钜宗笔直地坐在扶手椅里。他天生有种散漫随意、对任何事都不太认真的气质,哪怕是刚才面对众位大宗师的诘问时,那种气质都仍然存在,但此刻已经完全不见了。天光映照不到他那轮廓深刻的侧面,只见鼻梁与唇角投下浓重的阴影, 眼角隐约闪烁着细微的寒光。
他略微仰起头,冰冷地吐出两个字:“邪法。”
“……”众人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应恺迟疑道:“所以十七年前度开洵被你送进刑惩院,并不是因为他欺凌长孙门下弟子,而是因为虐待他自己制造出来的兵人?”
长孙澄风冷冷道:“对我来说白霰与活人没有区别。”
——对他来说是没区别。
但六大世家尊主,堂堂当世钜宗,其无名有实的道侣竟然是一具制造出来的兵人,传出去何止是笑话,简直是要轰动天下的丑闻。
“你真是兵人?”突然只听徐霜策问。
白霰谦卑道:“是。”
“但兵人无心。”
白霰答道:“是,兵人不需五脏六腑,我确实……”
话没说完只见徐霜策从首座上站起身,随即原地消失。
满屋子人一怔,下一刻只见沧阳宗主竟出现在白霰面前,左手五指蕴含着冰冷气劲,便毫不留情向他胸腔刺去:
“那十七年前度开洵令你当堂剖心,剖的又是什么?”
白霰瞳孔紧缩,连退后都来不及,刀刃掏心般的压力隔空而至。
但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钜宗霍然起身——锵!
不器剑出半鞘,硬生生挡下了那只伸向他心脏的手,只见长孙澄风刹那间拦在徐霜策面前!
应恺霍然起身喝止:“霜策!”
尉迟锐和穆夺朱也同时站了起来,气氛霎时一触即发。
“……”
长孙澄风那张脸上最后一丝和善的面具都消失了。不器剑锋寒光闪烁,清清楚楚映出他瞳孔深处的凶狠,如同退潮后才现出岩石狰狞的棱角,一字一顿轻声道:
“徐宗主,凡人皆有逆鳞。”
徐霜策盯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晚辈并非有意欺瞒,万请宗主见谅……”
僵持中响起白霰沙哑的声音,只见他从长孙澄风身后退了半步,俯下身艰难道:“晚辈胸腔之中确实有心。因为晚辈并非生来如此,而是二公子由活人炼化而成的。”
·
吱呀——
房门被推开了,尉迟骁站立片刻,才深吸一口气,跨过了门槛。
床帏层层垂落,泛着流水般的华光,挡住了病榻上的情形。尉迟骁站定脚步,鼓起勇气轻声道:“向小园。”
床帏之内没有传来任何反应。
应该是还在昏睡吧,他想。
温热的麒麟血玉佩紧紧硌着掌心,硌到了指骨都发痛的地步。尉迟骁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那个小魅妖的情景,那少年呆愣愣躲在沧阳宗前堂屏风后,黑白分明的眼睛偷偷瞧着自己,瞳底全是胆怯和懵懂;转瞬间那双眼睛又映在森寒刺骨的勾陈剑身上,眉角眼梢狡黠带笑,丝毫不在意咽喉被剑锋划出血丝,鲜血与皮肤的色调对比惊心动魄。
真的是容貌无伦,甚至到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地步。
——你真的只是个魅妖吗?
哪怕只是稍微一动念,都有近乎麻痹的酸苦与回甘从心底里蔓延上来,让尉迟骁微微恍惚。
“是的,一定是。”他在心里告诉自己。
“这肯定就是传说中的魅妖吧。”
尉迟骁闭上眼睛,少顷才用力睁开,从怀中取出一根丝绦仔仔细细穿过血玉佩。他不用丈量便知道怎样的长度可以正好从少年的腰上垂挂下来,直到系好之后,才用力握了握它,似乎从那坚硬硌手的触感中获得了某种刺痛的勇气。
然后他终于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不可察的颤栗,用力掀开床帏——
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床榻上只有沧阳宗主那件外袍,被窝凌乱,已经空了。
“……向小园?”尉迟骁愕然环顾周围,疑惑地转过身。
“向小园?”
·
同一时刻,宫惟从走廊尽处的拐角探出头。
这艘金船巨大无比,船上亭台阁榭俱全。靠近船尾的甲板上专门建有一座小阁楼,入口与船舱相连,名曰冰阁,是为藏尸所用。
阁楼入口处笔直地站着两名佩剑医宗弟子,身姿挺拔如长矛,目不斜视地望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