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罗桓脸色变了变,继而强笑附和:“也是。”他抬手示意身后士卒不要放箭,沉声道:
“让他说!”
数百道目光投向城下。
那人微微抬脸,竟露出几丝恍惚神色。
又是一个黄昏啊。
讹了太常寺一大笔钱那天,小莫、大熊和明秀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喳喳盘算着怎么花;他竖起耳朵听着,心里极自豪,却装作不在意地靠门边抽烟。那天暮光脉脉,顾文章以为日子还长,但一眨眼,就已换了个黄昏。
后来他才明白。原来那一眨里,就消受尽了这辈子的好时光。
此后见朱皆似血。
顾文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无悲无喜。
他提气扬声,如金石相振,朗朗响彻:
“罪一,玩忽职守。”
“先皇驾崩前夜,有贼入宫投毒,鸩杀先皇。顾某抓错了人,是为渎职。”
片刻的寂静。
随即如熔铁投水,举城皆沸!
嘈杂声几乎把京兆府掀翻,全府上下,骇然色变!他说什么?先皇是被毒死的?那端王府以通天手腕坐实的铁案,在他们眼皮底下活生生烧死的僧人,算什么?金口玉言,白纸黑字,锦衣佩刀的王府侍卫,纷飞海青下肃然低眉,都是假的?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定然是这个逃犯受人指使,造谣污蔑王府,定然是新帝登基的节骨眼上,有心人谋逆作乱!
可万一……万一,他说的是真相呢?
那迄今为止的所有断言,所有惩罚、罪孽,愤怒和仇恨,恐怕都要轰然推翻!
京兆府一片哗然,悉罗桓面色铁青,城下人不动如磐。
“罪二,窝藏逃犯。”
“家兄奉王命刺杀国师,事毕投我,顾某知而不报,是为包庇。”
一个字,砸一个坑。
竭力掩盖的,恶臭不堪的脓疮,终于大白于天下。
大小官吏议论纷纷,目光针扎一样刺着悉罗桓后背。
城下围观者黑压压聚了一片,望之心惊。
以及那个人。
斜晖泼红,顾文章负手扬眉,半边衣袍艳如浴血。
一切威逼利诱都无效。
他死志已存。
高傲惯了的端王府三千禁卫统领终于意识到,事情闹大了。
悉罗桓的手心湿冷。他强定了定心神,提气喝道:“玄猇卫左哨三十六人,出列!”
甲胄窸窣,三十六名黑甲军向前跨出一步。
“甲伍,飞报王府驰援!乙伍、丙伍,见民作乱者,格杀勿论!余下四伍,哨长领下去疏散,京兆府前不允许任何人逗留!”
左哨轰然应诺。
悉罗桓摆手,黑甲军领命出城,兜头撞上一骑。那骑手作王府禁卫打扮,急急翻身下马,嘶声道:“统领!”
悉罗桓心一沉,不自觉攥紧了拳。
骑手声音几乎将喉咙撕裂:“统领!巡卫来报,安福门已陷!”
安、安福门?!悉罗桓脑子轰一声响,脸刷地白了,踉跄扑到城墙前。只有一里多地,安福门距此,只有一里多!
乱哄哄嘈杂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京兆府寂静若死。
不需要问是何人作乱了。
他看见,人潮如铅水,自东顺斜街滚滚压来。
来传话的探子只快了一步。
这意味着,安福门的守卫几乎没有发起任何抵抗。
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但亲眼见到这些人之后,谁都不会感到奇怪。
数人在前为引,千余白衣士子聚如沉云,肃然走向嵯峨京兆府。
没有怒吼叱骂,没有混乱嘈杂,没有轰沸如雷。
上千人,竟无一丝杂音。
当年大败于缙后,大羌重金赎回将士遗骨,葬于邝山。贞人身披彩绦兽皮,脸扣恶鬼面具,以羽旌洒酒,祭天招魂;神台下万民长跪,百官默祷。他们脸上,也是一样的肃穆神情。
今亦国难。
士人皆衣缟素,是为大羌招魂。
城下,顾文章冷冷抬眼。
他身后,八方云聚,万里长天如燃。
冷汗洇湿了悉罗桓的贴身衣物。
这是他此生面临的最大危机。
所有人都看着他。或慌乱,或逼视,或嘲弄,或仇恨。
拖不下去了。在收到王府指示之前,他必须撑过眼前这一关。
这位二十出头就爬上禁军头子的位置,心机手腕都是一等一的大统领,双手撑在城墙上,借以止住颤抖。沉默良久,悉罗桓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玄猇卫左哨全员,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