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手,张弓。”
将官迟疑着看了他一眼,小声道:“统领……”
悉罗桓劈头一声暴喝:“张弓!”
三十六把角端弓齐张,森冷箭簇直指顾文章。悉罗桓却不看城下。他面无表情地盯着京兆尹,盯着京兆府上下官员,那眼神看得他们直发毛。
“大人,您信此人所说吗?”
京兆尹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他搬太祖皇帝压我,行!我让他说!他调举城士人造势,好,我受着!”悉罗桓脸一沉,骤然拔高音量,“但有一样,血口喷人,我悉罗桓不答应!”
他猝然转身,厉声道:“先皇驾崩前,奉王命入宫者,正是在下!”
身后传来压抑的惊呼声,连京兆尹都不由变色——不惜自曝来证明清白,悉罗桓显然已被逼到绝路!
“鸩杀先皇一事,纯属子虚乌有。”他死死盯着顾文章,牙关紧咬,几乎要恨出血来:“傩神垂鉴,我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恶意中伤者,我虽力孤,必射杀汝!”
“几千双眼睛看着,顾文章,你可敢与我对质?”
“可敢与我对质?!”
长旗劈啪作响。顾文章没说话。
良久,他才慢慢开口:“悉罗大人要证据。”
“不错。”
顾文章笑了笑。
“好。”
他打了个响指。
“求仁得仁。”
他身后,娃娃脸的青年出列,身后跟着一个戴着脚镣的矮胖老妇。
“东宫乳母吴氏,坐投毒谋反,现已带到!”
悉罗桓瞳孔猝然收缩!
束着白发的男人出列,声音低沉:“草民吴钩,奉端王之命刺杀国师,手书牙牌俱在。”
当啷一声,端王府御制的牙牌掷在地上,白得刺眼。
城上喧哗声再起,任如何喊“肃静”也制止不住。亲兵眼看场面无法收拾,急得满头大汗:“统领!那妇人牙牌定然是假冒,不能就这么认了啊!”
悉罗桓脸上忽红忽白,嘴唇不住颤抖。“是真的。”他喃喃道,“是真的。”
京兆府一片混乱,顾文章神色却殊无欢欣。
还有第三大罪未陈。
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一字一顿道:
“罪三,来迟。”
顾文章听到背后滞涩的咯吱声。像推一架空磨,粗砺厚石相碾,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是烈日轮转的声响。
永恒转动的猩红巨轮,自东极至西荒,沉重地、轰隆隆地滚过天域,流泻下如注的血和火。
它向西跌堕。
以京兆府为轴,整条地脉被拉引而起,如同兽类拱起脊背。檐角屋脊装饰的狻猊、狎鱼、獬豸、斗牛、行什都被震落,地肤寸寸龟裂,露出肌理血肉。地脉里殷红的、呼啸的、奔涌的,随百川东入海的,从腔子里喷溅在热土上的,擦不去洗不净冲刷不掉的,是血、血、血!
如穷海动。
如大潮兴。
我没忘。
顾文章说,我没忘。
在无能为力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记住。
该想起来了。
“十七天前,这里烧过一场大火。昭明寺十四位僧人,自焚于此。”
“他们无罪,但自愿顶罪。为了胡汉止戈,大乱得弥,他们甘以身殉。遗骨前,观者如云,欢声雷动。”
顾文章目光沉沉,逼视周遭:“他们值吗?”
“八天前,左君就义。尸身面目焦烂,体无完肤。他值吗?”
“昨日,宋小书宋大人,被唾骂了整整五年的卖国贼,以血为檄。他值吗?”
“我真想问问他们。”顾文章哽咽一下,望向那具小尸骨蜷缩过的空地,“我真想问问他!”
“值吗,啊?刀劈在头上,烙铁烫你的脸,活生生烧死,值吗?没人感激你没人理解你甚至没人记得你,他们在你尸骨前鼓掌欢呼,值吗?你死得毫无价值,这个国家不会好了这群人也不会醒了,值吗?等你老了,热血凉了,连你自己都后悔,觉得当年幼稚、冲动、蠢,你还觉得值吗?!”
声音戛然而止。四下寂寂,只闻飒烈悲风。
好一会,他才能出声:“左君就义前,宋大人曾四处为他疏通关系。朝野上下,无一声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