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贼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来找她时挺憔悴,带了支白玉簪子。他姐极喜欢,放在头上比了又比,不舍得簪,收在梳妆匣里,扣上黄铜锁。贼不嫖她,两个人拉着被子说了一宿话,天明贼要走,说下回不来了。
他姐哭了,说你走了我怎么办?
贼说我没钱了。他把手伸给她看,右手的中指和无名指被齐根截断,没法偷了。
顾文章在外头偷看,看两个在泥泞里挣扎的人。年老色衰的婊子和断了手指的贼。现实的逻辑是婊子甩了贼,戏里的逻辑是婊子看上了贼,他姐一直挺不走寻常路的,她选了后一种。
她说:“你是个毛贼,我是个婊子,再烂也烂不到哪去了。凑合着过吧。”
她不让顾文章叫姐夫,让他叫哥。他哥人穷贱,心气却高,他说:“崽子是个做大官的料。”
他姐叉腰开骂,让他少放他妈七彩王八屁。他哥不提了,闷头在肉铺剁肉,偶尔提回来点人不要的废料:下水,鸡爪鸡骨架,鸡脑袋。鸡脑袋永远是顾文章的,为那一口鸡冠子。冠官谐音,虽然迷信,好歹是个念想。
姐和哥都踏实肯干,慢慢也攒下点钱。他哥心思又活动了,想让顾文章上学,他姐狗血淋头一通臭骂,末了不管了,随他俩折腾去。但顾文章是真不争气,跟人打架,骂老师,翘课蹲猪圈,被他姐扒了裤子用柳条抽,抽得腚眼都肿了,屁股肉红得透亮。抽一句,骂一声:“日你妈的狗杂种,废老娘卖逼的钱啊!”
他哥说:“算命的说了,崽子名不行,哪有大官叫小杂种的。”他姐眉毛一立:“你又折腾啥?”
“给起了个名,叫顾文章,写好文章。”
他姐一翻首饰盒,白玉簪没了,柳条子改往他哥身上招呼,下手更重,呼呼带响:“日你血妈啊,咱俩的棺材本,全填了个狗崽子!”
他哥挺着。等他姐抽够了,说:“给你也捎了个名儿。”
“彩花太土了,人家说,要叫顾才华。”
他姐半天没说出话。站了会,扔了柳条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
他姐得了新名,确实转运。妓院里来了大户,吆五喝六,一点竟点到了顾才华,说名字洋气。
顾才华去了,着意打扮,面上厚厚敷粉,将老态掩去大半,灯下看来,竟别有几分风韵。那夜吹拉弹唱,觥筹交错,酒灌到位,人就不是人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顾文章都忘了,像自动屏蔽掉最不堪的记忆一样。他只知道结果:他姐死了,下体插着一把剪子,从肚皮穿出尖,红肚兜全是血。他哥疯狗样冲上楼,偷出来的身手,对面十多个人拦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摁着畜生的脸往桌角砸。镂金片豁进那人脸里,他哥一提,嘶啦扯下条脸皮。
然后他哥就被摁住了,往死里打。顾文章忘不了那幅场面,在人的腿缝里露出他哥的脸,疼到扭曲,全是血。
但是那双眼还睁着。血和冷汗流进眼睛里,却不足以让他眨一眨。
他死盯着尸体。
杀一个妓女很容易。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合法地杀掉她,很难。
杀人者和他哥被带走,这事闹大了。一夜之间,满城风雨。顾文章一个人住他们的小屋,他很怕那些点来点去的手指,瞟来瞟去的眼睛,把门窗都关得死死的。
没事做,他就拍苍蝇打发时间,不舍得都拍死,给明天留几只。他还老想以前的事,他们仨逛街,他哥步子大,一个人在前头噌噌走,能把他和他姐撇出半条街;他姐怕跟丢了,扯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回去当然免不了一顿臭骂,他姐说:“狗东西,你就成心累死老娘,好再找一个!”
他姐骂人的泼辣样还在眼前。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没亲眼看见一个人没了,就总有她还活着的错觉。
但他姐确实死了。
顾文章听说杀人者是个权贵,端王世子察汗的小舅子。
他又听说,小舅子不认罪,他那帮狐朋狗友都帮着作伪证,察汗还亲自去慰问。
他捂上耳朵也没用,声音顺着每一根头发丝往他脑子里钻。他索性不捂了,一头扎进鼎沸声浪里。他被人体搡着,热风烤着,烈日炙着,他昏昏沉沉跪下,跟着一起喊:法办!法办!
铺天盖地的白绫,汗津津的扭曲面孔,森严俯视的京兆府。一边热,一边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