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面下来两人,拿着拜帖便入了前厅,现在不知同小将军谈得如何了。”
墨寻立刻下了床,急慌慌开始穿衣披氅,兴奋道:“不睡了!这种事情怎能少得了我——赶紧收拾收拾,兴许还能赶得上。”
他身体本就不适,又迎在门口处吹了凉风,眼下头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语道:“行了,小将军不愿多说,倒显得我多余。”
米酒替自家主子系紧了狐裘回到屋内,又去关那半扇门,只好歉意地朝顾门外道:“小将军,请回吧。”
顾随之嘴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最终没说出来。
房门彻底闭拢了,墨寻透过窗户纸,眼见着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转身离开。
他长舒出一口气,接过米酒温来的热姜茶,随口道:“大哥在信中说,宁州一切都好,他将‘郁涟’染了风寒不便见人的消息散播出去,这么个病秧子,暂时并无人起疑。”
“只是翎城那边不大太平,老皇帝的赐婚诏书来得太突然,我们还没能将布侬达的残部拔除干净。”墨寻咳了两声,继续道,“这些人放着便是隐患。你叫米糖再差几人去查着,务必将余党尽数拔除。”
“是,”米酒替他拍着背顺气,关切道,“主子,您慢些说。”
墨寻摇摇头,他的吐息已然有些发热:“不妨事,知道大哥一切都好,我也好放心。”
他抬起一只手背,被疾抓伤的裂口已经不再渗血,顾随之今夜送来的金疮药果然好用,他额头却依旧滚烫。
墨寻怏怏地想,这叫什么事。
他心里骂娘,面上却依旧强撑起精神来,朝米酒招招手示意他俯身倾耳,说:“我去哄人时,无意听见了大消息。”
“顾随之这一仗赢得大梁举国皆知,却并未亲自斩杀乌日根。”墨寻轻笑一声,从今夜听闻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一点真相来,“那乌日根应是于阵前和谈之时射伤了镇北侯顾泓宇,致使双方交涉当场破裂,顾随之将乌日根逼入绝境,对方却主动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这实在说不通——朔北十二部落的人最重承诺,堂堂巴尔虎部落头领的爱子,怎么会做这背后偷袭的勾当?”墨寻拢着热茶盏,“你叫尾陶差几个人去青州境内,连带布侬达的下落一起好好查此事,务必将背后推手揪出来。”
米酒应了身,见墨寻已经倦得快睁不开眼,连忙扶他去床上躺下。
米酒宽慰道:“主子,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吧。”
墨寻眼神飘忽,异常的发热让他浑身都不舒服,余下的一点劲儿只够他汗涔涔地闭着目,没好气道:“行了,你家主子也没几天清闲日子好过了。”
“之前的嚣张劲呢?”
顾随之挑起他一缕发丝,在指尖捻了捻,感觉到手下的身体紧绷,箍着他腰的手更收紧了些,“嗯?”
林慕一声不出。
他重心不稳扑在他身上,手下意识的紧攥着他胸口的衣服,又被人按在胸口抬不了头,半张脸都贴着对方。
只是魂魄,没有心跳,也谈不上体温。
但属于另一个人的身体的感觉是如此清晰。
完全陌生的体验。
行?行什么行?
他现在就接收了林慕部分感官,半点疼痛没沾,还是林慕自己在承受。
匆忙之下,林慕只穿了一件里衣,外袍披在肩头,虚虚靠在书桌边,轻衣缓带,领口散乱,露出一截光洁的脖颈,黑发柔顺披散,半掩了那张苍白的脸,下颌还带着潮意。
他捻起一支毛笔,打量了一下,又放回去,一手挽起袖子,捡起新买的砚条缓缓碾磨。
浓墨掺了水,缓缓晕开墨汁。
“前辈,您之前说,您会绘画,”林慕把砚条放在一边,额角忍耐渗出微汗,面色却是从容,“可以让我看看,您长什么样吗?”
顾随之问:“现在?”
“嗯,”林慕展开一张宣纸,一寸寸抚平,不急不缓,“就当帮我转移一下注意力了。”
“太疼了,”他鼻息重了一拍,一手撑着桌子,缓过这一阵疼痛,浓黑的长睫低垂,“就想看看您……”
“这样应该就不疼了。”
第37章
大概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的邀请。
羊脂白玉碾就的美人,蹙眉忍痛靠在桌边,一手轻拢着松散开来的衣领,对你说想看看你。
顾随之失神了一瞬,无意识抬手按上心脏。
明明已经死去多年,过往说觉得心跳加速也只是一种比喻的说辞,实际上胸腔里一片死水无能,没有丝毫动静。
但这一刻,他好像真切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死灰复燃。
王开济起身坐直时,已是冷汗涔涔。
他为官做事素来谨慎,今夜来赴这局本就并非本意,如今撞破此等私密之事,更是恨不能立刻就走。
幸好席上众人虽并不做此想,却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
张兆最快回过神来,接了墨寻的话头。
他朗声应着:“说得好!这位小兄弟着实性情中人,此番话糙理不糙,在座诸位,谁又甘心手中金樽空对月呢。”
纪昌却不急,这年过半百的老臣捋着半花白的胡子,将来路不明的青年人上下打量一番,对方的帷帽虽将面部半遮半掩,可依旧能依稀看出是个标致人物。
纪昌面色沉沉,冷哼一声道:“既然诚心入席,又为何遮遮掩掩?”
“并非在下有意遮掩,”墨寻撩起半边帷帽,将右侧颧骨斜切至眼下的赖疤露出来,“只是相貌丑陋,恐冲撞各位贵人,失了雅兴。”
纪昌眯缝着眼,半晌才露出个笑来,举起酒盏遥敬墨寻,余下众人也不好拂了面子,连忙一同祝了酒。
鸿宝拍拍手,方才那噤若寒蝉的舞姬乐女们便都动作起来。
他在轻歌曼舞里举着杯起身,恭谦道:“这一杯,合该敬顾将军。”
顾随之要起身,墨寻的手却不松开。
他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劲挣脱,担心被瞧出异样来,只好冷脸端坐着受了这杯酒。
鸿宝敬完酒等了片刻,待大家都吃了些菜,才看向顾随之笑盈盈道:“方才那茶汤着实扫兴,将军勿怪。我听闻昨日顾将军同新夫郎一起进宫面圣,分明很是情投意合。”
顾随之淡淡嗯了一声,说:“公公消息倒很灵通。”
“顾将军说笑,”鸿宝谦声道,“做奴才的不就得替主子分忧,牵挂着各位爷么。”
少年将军垂着目,看不出喜怒。
墨寻夹起一筷子肉吃进嘴里,朝顾随之小声戏谑道:“小将军,被牵挂的滋味如何?”
顾随之不答墨寻的话,那头张兆倒替他接了鸿宝的话。
张兆饮罢一杯酒,喟叹一声,说:“公公有心了,只是据我所知,抚南侯的这位兄长,在宁州名声并不好。”
“听闻他喜怒无常,为人也无甚建树,远比不上端持稳重的抚南侯。”
鸿宝轻哼一声,答话道:“张大人这样说,可是对这桩婚事有所不满?”
张兆瞥了顾随之一眼,方才看向鸿宝,调侃道:“公公此言差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顾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你我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计较口舌之快。”
鸿宝笑道莽撞,自罚了一杯。
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墨寻倒没料到这太监也同张兆在一条船上,想来是觉得隆安帝已近垂暮,急着另觅新主。
席上这些人看似个个插科打诨,实则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委实太过虚情假意。
墨寻隔着帷幕冷眼看戏,他想入局,就得先亲自来搅一搅这浑水。
这场席装着一屋子莺莺燕燕,无一不是粉面钗头、含羞带笑。张兆这厮甫一喝酒便淫心大发,醉眼朦胧中眼瞅见个朝他笑得勾人的舞姬,连忙起身环住了弱柳腰。
余下之人连忙顺势朝前跨了一步,微微埋首等着剩下几位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