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仆寺卿贺晨朗早早便带人侯在正堂,他打听过这位刚同顾将军结亲的郁世子,知道此人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可这荡手山芋偏被抛到了他手里。
他身为太仆寺卿,掌车辂、厩牧之令,少卿为其下臣,共设有两位,一位管着诸多杂事,譬如随扈出行一类,另一位则专理煊都城郊军马场事宜。[2]
只是不知这位二世子瞧上了其中哪个。
贺晨朗心下一时发愁,眼见这位大爷由仆从贴身服侍着方肯下轿,愈发觉得对方这般矜贵,断不可能挑捡这管理马场的苦差事。
眼下,他只好盼着这位爷平日里少来太仆寺衙内添乱。
墨寻一想便知贺晨朗的诸多忧虑,入正堂后便快步上前稍行一礼,温煦道:“在下墨寻,表字清雎,见过太仆寺卿贺大人。”
堂内站着的几人均是一怔,没料想到会是这般和谐的开场,气氛一时吊诡。
贺晨朗最先反应过来,慌忙回了礼屏退众人,同墨寻好一番客套,方才将话题引入正轨,将少卿之职简要陈述后,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世子心悦何职?”
墨寻坐在如意椅上,正抿着瓷盏中温热茶水,闻言一笑,说:“贺大人可知,我为何来此?”
“这......”贺晨朗一手搓着膝上官袍,谨慎答话道,“天子之命,我等岂敢妄加揣测。”
“是因着前天夜里,在下眼拙心大,踹伤了皇上身边近身侍奉的内监。”
雪粒扬在冬日烈风里,撕扯着太仆寺院内小小的一囿天地,墨寻在这风里笼紧了狐裘,欣赏着贺晨朗怔愣的神情。
他换了个翘腿的舒服姿势,狡黠一笑,喉头由上至下轻微滚动一遭,慢条斯理地说:“皇上打发我滚远些呢,贺大人,我可有得选吗?”
“够了!”
——琴声戛然而止。
顾随之猝然吐出这两个字,满脸漠然地起身拜别:“我府中有急事,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他径自往门外走去,行至墨寻身侧时稍微停留,墨寻并未抬头,也知顾随之正细细打量着他。
却不知顾随之看的是他抚在琴上的一双手。
顾随之眼见着这双修长手指拨弄琴弦,这琴音同他十年前在宁州听到的有八分相似,却远不及那时听见的那般清越宁和。
墨寻右眼下的小痣,他于十年前惊鸿一遇时,亦不曾在郁涟面上见过。
一濯一涟,一躁一静,一黑一白,一恶一善,仿佛都囚在这小痣里了。
却偏偏是......
一对双生子。
他这几日,常常因着这张过分相似的脸对墨寻一再心软,眼下却一刻也不愿再看见了。
顾随之移开目光,清了清因愤怒而发紧的嗓子,终究没在大庭广众下掀了墨寻的皮。
少年将军讥讽道:“几年未见,阁下还是这般秉性,云野自愧不如。”
“不过阁下倒同席上各位情投意合,”他面上不虞,回头扫过席间众人,终究扯出半个笑来,“诸位继续,玩儿得尽兴。”
语罢,他大刀阔斧朝外走去,无人再敢阻拦。
墨寻的声音从他身后轻轻传来,含着点却之不恭的笑意。
“顾将军,来日再会。”
暗红的底色,尾端缀着金色流苏。
他把发带绕过眼睛,下端压着秀挺的鼻梁,在脑后系了个结,流苏和马尾垂在一起,轻轻晃了两下。
弯腰捡起一根树枝,一端递给飞在半空的鸟。
“谁说没用?现在我看不见了,您带我走,这样可以了吧?”
小鹰仔煽动翅膀的动作滑稽的停下,差点没从半空中掉下去。
松林顶上的积雪沿着松枝滑落。
蒙着眼睛的少年站在树下,点点莹白点缀在他发间,他唇角含笑:“唔寄予,唔斯愿汝戈林多一起。”
——快点,带我回去。
第38章
日照西山,松林间落雪簌簌。
脚印从松林深处蜿蜒向外,小雪纷飞,覆盖在脚印上,掩了来时路。
红绸覆眼的少年闲庭漫步而来。
深黑衣摆拂在雪地上,广袖垂落,露出一截白皙手腕,金色流苏缠绕在手腕上,手里松松执着一根枯树枝,完全被枯枝带着走。
羽翼刚丰的小鹰飞在他前方,尖锐的喙叼着树枝的另一端,费劲的扇动翅膀,在保持平衡的同时,还要给对方引路。
顾随之有点想摆烂了。
他为什么非要较这口劲?
小鹰就小鹰,老老实实回去不好吗?
从太仆寺回来几日后,煊都终于放晴,墨寻的病也好得七七八八,期间顾随之除托奇宏送了几次药外,并未亲自前来探望。
“疾”倒是探头探脑来过几回,皆被墨寻用弹弓打出去了,气得盘旋院中唳了半晌,方才愤懑不平地冲入了铅灰色的天穹。
墨寻心知顾随之这回生着大气,懒得自讨无趣,捡着这好天气奔马出城,直向北长亭外马场而去了。
一路蹄踏雪浪,堪堪停在云松山脚下。
墨寻方才勒了马,便有一行人匆匆迎上来,下饺子一般挨个跪倒在地,为首的那个一咏三叹道:“恭迎少卿大人。”
墨寻没下马,原地转了一圈,放眼望去,云松山马场雪覆千里,九曲河蜿蜒取道其间,零星散立着许多松林,是个跑马的好地方。
那跪着迎人的典厩属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只得拖长嗓子再喊一遍:“恭迎......”
“行了,”墨寻翻身下马,拜拜手皱着眉说,“听着活像奔丧,大人我才第一天上任呢。”
疾风掠过,惊落枝稍几捧松软白雪,这典厩属抹着额间汗,好歹将早准备好的话继续说下去:“大人今日来此,下官已备好一份薄礼,望大人笑纳。”
他说着,嘱咐身后人道:“去将那几匹好马牵来。”
不多时,几匹高头大马由人牵着,喷鼻甩尾地到了墨寻跟前儿。
典厩属起身,朝墨寻拱手作揖,连连赔笑道:“此地距离煊都整整五十里地,雪厚路遥,若要常行往返,须得备着匹好马。少卿大人,请——”
墨寻来回绕了两圈,没去牵马,反将手优哉游哉地搭在了典厩属肩上,后者连忙堆起笑来,问:“少卿大人,看中了哪一匹?”
墨寻半搂着人朝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在下不才,刚好对挑马颇有心得。”
他将搭在人肩膀上的手臂挪开,拢了拢衣袖,指着其中一匹棕马道:“眼神太蠢,不够机灵。”
复又一一指向余下几匹。
“头脸过长,有违方圆。”
“口有黑靥,怕是早死。”
“背鬃过粗,颈短如鸡。”
在场诸人噤若寒蝉。典厩属也苦着一张脸,不敢吱声,半晌方才吞吞吐吐道:“这,少卿大人,年暮岁寒,冬日里马匹缺少食粮,又不可尽兴跑场,皆是如此。等到来年春天,大抵都会精神起来。”
“既皆是如此,”墨寻收敛起嬉笑之色,“又何必随便牵几匹马来糊弄我?”
那典厩属扑通拜倒在地,先呼冤枉,又直呼恕罪,墨寻拢着大氅,散漫地晃了一圈儿,突然遥遥瞥见什么东西,示意鹌鹑似的典厩属站起身来。
他吹了声哨,拍拍这蔫头耷脑的家伙,吩咐道:“那个瞧着还不错,牵过来看看。”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一匹通身黑色、四蹄雪白的骏马正立在不远处一棵雪松下。
典厩属应了声,一路小跑过去,跑到一半,突然转身喊道:“少卿大人!实在不巧,这马是......”
“吵什么,”墨寻嫌他啰嗦,被他一咏三叹的调子弄得心烦,干脆自己快步跟了过去,离得近愈近便看得愈清,忍不住感叹道,“果真好马!”
这黑马膘肥体壮,眼睛好似一对悬铃,瞳生五彩,分外有灵性。其颈长如凤,山风一吹,背脊上茸细鬃毛便分为万丝,直看得人心痒痒。
他转向典厩属,刚要开口再问,忽听一道声音从后响起,不过短短几字,却悦耳如昆山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