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大人,可是看上了在下的马?”
墨寻一怔,猝然回身:“来者何人?”
一青年人自雪松林后走出,其虽身披狐裘,却仍露出一点修长脖颈,墨寻再往上瞧,正对上一张唇色瑰润、端方儒雅的脸。
此人乌发如云,眼若含星,瞧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顾身气质却很是超然从容。
顾围霎时齐刷刷跪了一片,跪地的请安声同这青年拱手作揖时自持的清润之声混在一起。
“参见二皇子殿下!”
“在下国子监司业赵修齐,见过少卿大人。”
墨寻心下豁然。
原来此人便是二皇子赵修齐。
这位备受隆安帝殊宠的二殿下一向低调,探子所传也仅是醉心太学无感朝堂,倒同他想象中的书呆子模样有些出入。
他回礼拜完,面上乖顺道:“二皇子说笑了,既是二皇子的良驹,我又怎敢觊觎。”
赵修齐淡然一笑,墨寻正待他回话,便眼见赵修齐雪色大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小脑袋来。
一双乌黑溜圆的眼睛怯生生地将在场众人囫囵扫过一遍,甫一跟墨寻对视,忽然就大着胆子掀开大氅,从赵修齐臂弯下钻了出来。
是个瞧着不过六七岁的小孩子,长得玉雪可爱。
他傻乎乎地冲墨寻一笑,直截了当地夸赞道:“你真好看!”
顾围众人方才拜完赵修齐起身,一见这小孩,方又呼啦啦拜了下去,典厩属心理叫苦不迭,三尊惹不起的大佛齐聚此处,他面上那拖长的咏调都快撑不住了,带头呼道:“参见五皇子殿下!”
“阿言,”赵修齐将小孩托着屁|股抱起来,拍拍他头上的雪絮,温声细语地教他,“休得无礼。”
赵慧英仰着头看兄长,不解道:“我夸他好看,这也是无礼吗?”
小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拍手恍然,叫到:“我知道了!是因为没有夸兄长,惹兄长不开心了!”
他伸出小短手,捧住赵修齐的脸,认真道:“兄长在阿言心里,自然比大哥哥更好看!只是.....”他努力想了想,小声继续道:“他脸上有颗小痣,阿言很喜欢,兄长面上没有的。”
墨寻一时哑然。
他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自己右眼正下方,以往他每每扮作抚南侯郁涟,都要细细将此痣遮盖严实。
就好似没了这颗痣,他就能做真正的端方君子,享宁州清誉赞颂,洗净一身烂骨脏名。
.......可这声名好似水中满月,难堪盈盈一握,什么也捞不着,半分也护不住,想来实在好笑。
只是没料到,他眼下痣第一次真心实意地遭人喜欢,对方却是仇人之子,还是个实心眼儿的小傻子。
大抵是命运弄人。
赵修齐温玉般的声音响在耳边时,墨寻方才回神。
赵修齐将赵慧英放下来,嘱咐典厩属领着去屋内吃些热食,又对墨寻说:“听闻世子除却颇有伯乐之才外,骑马射箭也是一流。”
墨寻漫不经心地一笑,拱手道:“殿下说笑,不过整日吃酒作乐,全做玩乐消遣,上不得台面。”
“世子谦虚。”赵修齐招招手,一仆从便牵来匹高头大马,这马同样膘肥体壮,浑身雪白,一根杂毛也无,几乎要同茫茫天地融为一色。
赵修齐恭谦道:“此马名唤照夜玉狮,世子瞧上的那匹是它兄弟,唤作乌骓踏雪。”
“久仰世子骑艺,修齐不才,今日也想比试一番。”赵修齐说,“若是世子赢了,那乌骓踏雪便赠与世子。”
墨寻饶有深意地看他,问:“若是殿下赢了呢?”
“那便全当同世子交个朋友,”赵修齐温声细语道,“也算不负今日一场相逢。”
他遥遥一指视线尽头茕茕孑立着的一颗老松,说:“便以那处为终点吧。”
语罢,他干净利落地翻身上了照夜玉狮,冲着远处终点奔马而去。
墨寻轻笑一声,旋即上马,胯|下乌骓踏雪猛一鼻喷,欲将此人摇下马去,墨寻却猝然扬鞭,凌空撕扯出一声“咻”响,打得乌骓踏雪怔愣一瞬。
墨寻握紧缰绳,在腕上缠了两圈,鞭尾扫过马身,伴随着马上之人冷雾一般若即若离的含笑安抚。
“乖一点,”墨寻手上长鞭点着马背,朗声道,“驾!”
乌骓踏雪好似离弦之箭,冲前方一人一马笔直追去,逐渐缩小成飞速移动着的黑色小点,再看不清了。
***
赵修齐话音刚落,墨寻右手冷刃翻飞,短匕已出了袖,刀柄被他紧紧握在手心。
浩渺天地之间,忽然死寂一片。
厚雪压断了松枝,在二人间砸出不小的动静,在这腾升的看不清的雪雾里,刀锋削破森寒冷气,直直抵到赵修齐颈上,逼得他不得不半仰起头来。
这刀压得够狠,硬生生割出一条血线。
雪雾散了。
血珠滚落狐裘绒领,活似绽开一朵红梅。
墨寻盯着赵修齐,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里不急不躁地开了口:“二殿下手段了得。”
纨绔也好,疯狗也罢,其实左右不过烂命一条。
可就算是烂命,大仇得报之前,他也只愿意攥在自己手中,不肯叫他人拿捏半分。
赵修齐沉默片刻,开口问:“世子何故如此。”
“我乃皇子,杀了我,世子也没法活着走出煊都。”赵修齐话里带着点虚恍,他饱读诗书,行事便也以君子文臣的方式来行,从没想过要跟人以命换命。
不过是知道其杀父仇人的下落而已,这般大的反应,却像是藏着什么不为人所知的隐情。
“不杀殿下,”墨寻说得很慢,好像要把每个字都揉碎了掰开给赵修齐瞧个仔细,“我便能活着离开煊都,回家去么。”
“十三年前,世子年幼,尚且得以安然从虎穴脱身,今日又如何不能?”赵修齐重新定神,抬眼看着他,“左右需要一些时间罢了,在下愿意相助。”
那短匕还抵在他颈间,赵修齐却浑然不觉似的,平静地退身半步。
墨寻的刀没有追来。
赵修齐拱手,朗声道:“令尊当年悍守南境十余载,乃我大梁肱股之臣,实在不该落得如此下场。今日就算世子不答应,我也会托人送去布侬达的线索行踪,不叫忠骨泉下寒心。”
说话间起了风,枝稍簌簌耸动,落下些小冰凌来,落了二人满身。
“只是当年朔北战事吃紧,实在是......”
“十三年了,殿下当年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何必一再旧事重提。”墨寻皱着眉打断他的话,扯出一方帕子将刀刃上血痕细细擦净,用完方才抛给赵修齐,“殿下朗月清风,要我做刀,我做得。”
墨寻半垂着眼,眸色晦暗不清,突然一笑,问:“只是殿下所求,究竟为何?”
“今岁大寒,许多地方遭难,邺、昌两州大雪封山,肃萧千里,冻死者不计其数。豫、徐、崇三州经受蝗灾,粮食减产严重,饿殍流民遍地。只是临近岁暮年节,父皇身体有恙,又逢镇北军大捷,朝野上下一派颂然祥和。几州灾事便一压再压,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愿提。”
赵修齐擦净了血,平静道:“父皇日益笃信佛法道学,半月后冬祭之时,或可借天势卦象相求一二。”
墨寻哑然,半晌方才问:“仅是如此?”
“在下所求便是如此,”赵修齐翻身上马,面上不喜不悲,只半阖着目将缰绳在手心套牢了,温声说,“夫大人同大哥私交甚密,我不便出面,恐失了兄弟和气。”
墨寻也上了乌骓踏雪的背,跟随赵修齐一起朝回走,沉默良久,他道:“殿下不争,或仅为一厢情愿。”
“世子何出此言?”赵修齐莞尔,“父皇心中自有定夺,我又何必思虑太多。”
墨寻眸中孤冷,他实在很不会同这种君子相处,端方凛然的皮囊他见得多了,可撕开来看,无一颗心不是私欲横流,想来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