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恍然变调激昂的后半句,随戏台上谢幕时的掌声一起炸响在耳边,好似火光闪电,照得人无处遁形。
冷峻那人一身紫衣,容貌俊美,银灰色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肩膀一侧,腰间一个密银制成的香囊,苍白的手指执着一杆笛子,一手缓缓摩擦着腰间的香囊。
眸子阴郁,随时随地倦怠地低垂着,好似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正眼相看。
另一人则一身白衣,容颜似雪,翩然若仙,墨发规规矩矩束在脑后,腰佩长剑,一双碧绿的眸子静静望着下方,不置一词。
正是绫月国的六皇子源柊梧。
以及林慕一直想见的人,蓬莱圣子,长鱼未央。
他们往那一站,无形之中就代表了三股势力。
而他们的正中央,林慕从头到尾都保持着漠然的神色,手轻轻搭在扶栏上,缠在手腕间的流苏滑落,居高临下望来。
第44章
林慕之前和承桑祁约好了,半月后在钟须废鼎见面,他就告诉承桑祁幽夜珠的消息。
进入这里之前,他在外面找到了等候已久的承桑祁。
以及他身边的人。
“这位就是蓬莱岛的长鱼未央少主,之前林兄你让我帮忙联系他,我就一直留意着了,这不,幸不辱命,把人给你带来了,长鱼少主是真难约啊,可费了我好大一番功夫。”
承桑祁说着就哥俩好的把手往长鱼未央肩膀上搭。
长鱼未央往旁边站了一步,避开他的手。
碧绿的眸子看向他,浅浅颔首:“蓬莱,长鱼未央,幸会。”
这戏唱完了,人自然该散,场子里的看客已离得七七八八。谢韫便也起了身,往楼下走了几步,忽觉不对劲,扭头一看,顾随之正怔怔站在原地。
“云野,”谢韫回来拍拍他肩膀,顺着顾随之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这是——”
他未尽的半句话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对面包厢的垂帘被人轻轻巧巧撩起半边,楼下飘洒着金红纸,顶上高悬着琉璃灯,一双含情目流转在光怪陆离间,被秾丽纤长的眼睫盖住了,只完完整整露出一颗眼下小痣,似是有些恹恹,摸不清是乖顺还是乖戾。
“我去,”谢韫嘴角喟叹一声,瞧见这二位的神态,顿时福至心灵,“小将军,你艳福不浅啊。”
他边打趣人,边张望着再去看,一扫过去正对上夫浩安的一张脸,两人大眼瞪小眼,谢韫简直要喊出声来:“怎么这姓夫的赖子也在啊!”
还同顾随之的新婚夫郎同一包厢听了场戏。
谢韫猛地捂住嘴,不说话了,只偷偷拿眼睛瞄顾随之。
他这会儿倒是机灵起来了。
顾随之余光注意到他这番动静,心下腾起点遭人抓包的怪异,可墨寻前天夜里的话忽的又响起来,撞得他胸口生疼。
——“原来小将军真将自己视作正人君子。”
他自认为做了二十年的君子,行事落拓、不屈权贵,从没使过什么腌臜的手段,行得正坐得直,却被墨寻那晚的话弄得哑口无言,甚至于生出点心虚来。
心虚些什么呢?
——“我在意自己的生死,何错之有!”
——“就连你,不也只忧虑心上人的生死安危吗?”
墨寻那晚的话占尽了理,叫他无从反驳,难堪极了。
他想开口说并非如此,可他的确因着对方拿郁涟性命作赌烧了两三天的邪火;他想反问不该如此么,喉头却因青州城内万千家寻常灯火而难吐一字。
他的满腔私欲追逐着在意之人的生死安危,他所耳濡目染的忠骨脊梁,却又让他不得不背负北境三州的海晏河清。
——“云野,你要的太多了。”
他越来越看不清墨寻,这人的柔情蜜意和咄咄相逼都来得太轻易,这两种情绪困住了北境的小狼,像是煊都铁笼外缠绕的、生着倒刺的藤蔓一般,分明被扎伤流血的是他顾随之,对方却总是适时地缩回尖刺,露出点脆弱柔软的新枝来。
这人委实太会让自己难堪。
譬如现在,他最后那点端方凛然的皮囊好像也被这猝不及防的相遇撕开了,瓦舍勾栏里,君子秉性破破烂烂地飘落到戏台上,同那些飞撒漫天的金红喜纸无异。
墨寻噙着点笑看他,他又忽的生出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来。
实在很不舒坦。
这人怎么总是如此惯于流转风月场?
顾随之胸口堵得慌,再待不下去,转身就要走,却听对面遥遥传来熟悉清越的声音。
“云野!”
顾随之只当没听见。
谢韫连忙拿胳膊肘撞他:“干什么这是?你家夫郎叫你呢!”
顾随之拿眼神剜他,只好硬着头皮回神看过去。
金隐阁里面温暖,不比外头的冰天雪地,墨寻的狐裘解了搭在椅上,修长白皙的脖颈便露出一截,那日的指印分明消退了,顾随之却好像恍然又瞧见了似的。
墨寻看着他,眼睛里全是缱绻着的深情,说话的调子也像是在温水里浸过一遭似的,实在叫人发不起脾气。
“怎么想来听戏,也不提前支会我一声。”墨寻遥遥一指戏台,问顾随之,“喜欢这样的吗?”
顾随之闷闷地应声:“......还行。”
“那就是喜欢了,”墨寻兀自给他下了定论,笑意一点点染上他的眼,那里面掺着顾随之看不透的狡黠,“云野觉得有趣,我也觉得有趣,实在情投意合。”
墨寻迎着夫浩安玩味的打量,朝顾随之遥遥继续说下去。
“既然喜欢,我今夜便陪你玩儿这个,好不好?”
顾随之的眼睛倏忽睁大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墨寻,只对上一双潋滟含情的眼。
这声“好不好”,恍惚间同那夜的询问一齐响在耳边,顾随之一时怔愣,喉头梗塞。
墨寻的声音好似窗缝里漫进的夜雾,丝丝缕缕地缠住了顾随之,叫他不知如何挣脱:“人生苦短,春宵难得。”
“这冬天实在太冷。云野,我要你来暖暖。”
谢韫倒吸一口凉气,好歹将几个脏字压在舌根,夫浩安朗声大笑,直叹“活色生香、精彩绝伦”。
惟有这被似有若无的情|欲裹挟着的二人在四目相对,沉浮之间,早已分不清假假真真。
顾随之忍着躁意和羞恼,眸色深沉地说:“......跟我回去。”
墨寻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垂帘上的串珠,闻言温声应道:“好。”
***
夜色渐稠了,永乐街上白日里聚着的人也都没了踪影,纸灯笼里透出微弱的光,映着冷白月色。
起风了,又飘起小雪。
墨寻在这夜风里拢紧了大氅,稍落后于随顾随之,随他一起上了车辇,夫浩安笑眯眯地同他们挥手告别,肥大的身子也钻入了来时的辇轿,很快驱马离开。
谢韫刚要一同进轿子里,被奇宏伸手拦住了。
奇宏手上攥着缰绳,一臂挡在车帘前,只说:“公子,已入夜了,还请早些回府吧。”
谢韫傻眼:“我怎么回去——用脚走吗?”
顾随之拉开半边帘子,面无表情地问他:“没有你,能有今天这一出吗?”
谢韫抓了把头顶的雪絮,委屈道:“今日这出戏不是挺好的?还让你俩遇上了,我和小寒想见都见不着呢,你们合该谢谢我......”
顾随之倏的把车帘放下去了,奇宏忙将这呆头鹅往外推,口中道:“谢公子,实在对不住,我们家夫郎耐不得冷,不乘轿子快些回去,恐又要染上风寒。”
墨寻在轿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安安静静坐着,听见这话,噗嗤一笑,撩眼看顾随之,说:“原来我这么矜贵。”
顾随之脸偏向另一侧看着车外,不搭理他。
墨寻“啊”一声,又凑近一点,顾随之警惕地看着他,问:“你又要做什么?”
“云野,分明是你主动让我跟你回府的。”墨寻轻声说,“我也答应了,怎么现在反倒成了我硬凑到跟前儿?还叫我在旁人眼里成了个蛮不讲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