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旁人,自然是方才骂骂咧咧离开的谢韫。
顾随之侧目看他,这人此刻小半张脸都埋进狐裘绒领里,手也拢在袖里没露出来,正用一种天真未凿般的好奇目光看着他,清辉洒在他脸上,如同笼着层似有若无的薄雾。
可眼下的小痣委实扎眼。
顾随之又把脑袋转回去了,沉默片刻,他问:“病好了?”
“好了。”墨寻颔首,“多谢小将军那夜将我弄回去,不然早该冻结实了。”
“不至于,”顾随之欲盖弥彰般清了清嗓子,说,“......那狼毫我还你了。”
墨寻笑着瞧他:“院中捡到的?心上人的东西,捡着了干嘛要还。”
这狭小的一方轿中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马蹄踏在煊都空旷的街上,车轮碾过沿途积雪,混着夜风发出细密的响动,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彼此的呼吸声都可以被捕捉到。
顾随之同这双含笑的眼对视,没头没脑地说:“你在乎的。”
“在乎什么?”墨寻只一瞬便反应过来,顿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可顾随之用黑白分明的眼睛认真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在乎的。”
墨寻面色怪异,恍惚之间,他下意识反驳:“你听错了。”
刹那的慌乱很快被他收敛好,墨寻眼睫轻颤,这没头没脑的三言两语他全听明白了,他定是高烧时说着了什么胡话,被顾随之听见了。
寒意一点点窜上他的脊背,尘封十三年的往事只被堪堪掀起一角,也足以让他头皮发麻,他朝远离顾随之的方向,不动声色地挪了挪。
“为什么不承认?”顾随之没打算放过他,竟然主动靠过来一点,试图讲道理给墨寻听,“他身体不好,你还给他买糖,哄他喝药。”
“你分明在乎的。”
墨寻猛地偏头,一双眼睛里早已褪去浓情蜜意,就连逗弄的心思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此刻像是蓄着把锋利的小刀子,恨不能生生剜下顾随之的皮肉。
墨寻冷笑一声,没好气道:“他生病,是因为冬天同我一块儿出去玩,我抢了他的大氅挂在枝头,他取不着,冻得半月没下来床。”
“我爹知道了收拾我,叫我跟他道歉,让我给他送药。他见那药是我送的,又嫌药苦,一点不肯喝,我怕再挨一顿揍,方才哄他说我买了糖。”墨寻挑衅般指指自己,“糖最后全进我肚子里了。”
他说完,好像觉得很滑稽似的,竟然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笑起先还拘着,渐渐便愈来愈放肆,连带着肩膀也阵阵耸动,近乎癫乱之时,被顾随之一把揪住了衣领。
“墨寻!”顾随之的怒气窜成盈天火,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副混不吝的样子,呵斥道,“他是你亲弟弟!”
“那又如何?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兄弟情深。”墨寻笑出几滴眼泪,他很快抬袖拭去了,声音由喃喃转为高亢,“嗔痴贪念,说到底不过各取所需!”
“要是真兄友弟恭,怎的不让让我?我倒也想当一当抚南侯——万人敬仰,好不快活!远胜今日败犬一般,不得不同你一起栓在这煊都!”
顾随之一把松开他,墨寻便跌回到软座上,没骨头似的顺势靠着车壁。
他还在笑。
可这笑愈发难以用言语描述,好似下一刻就会在这脏污长夜里戛然而止,却又好似永不会停歇。
顾随之冷眼看着他,拳头攥得太紧,几乎细细发起抖来,想不通这人为什么永远都这样讨厌,稍想对他好些,他便用刺扎得自己满身是血。
实在可恶至极。
那夜的一丁点不舍和心软已弥散得一干二净,顾随之一字一句道:“你就算是抚南侯,也不会受万人敬仰。”
“你永远也成不了他。”
墨寻不笑了。
墨寻起身端坐,狐魅一般自得含情的神色又浮现在他面上,他的眸子睨向顾随之,问:“我为何要成为他?”
“他这么个病秧子,什么也做不成,分明远不及我。”
墨寻的领口在方才的纠缠中散开一点,修长脖颈仿佛吸饱了月光,同他眼尾沁出的绯色一起欲盖弥彰地给人瞧见。
他的声音也像笼罩着夜雾,雾里看花,难辨真假。
“云野,我只愿做我自己。”
措不及防,对上一张说熟悉也不怎么熟悉,但确实见过一次的脸。
在顾随之亲手画出来的画上。
林慕惊愕道:“你?”
他扭着头,又被人一搂,差点没站稳,腰间的手臂猛地收紧,把他稳稳当当困在怀里。
毫无正常人体温的唇贴上他耳朵,嗓音懒洋洋带着笑意,“之前就想告诉你来着,你气运回归能帮我恢复一点实力,第三颗星点亮的时候,我就能凝结实体出现在外面了。”
顾随之一只手掐住他的脸,强迫他扭过头,推高他下颌,低头贴着他的脸。
唇贴着他侧脸,笑声悠悠:
“这几天玩的开心吗,嗯?忍你几天了,知道我这几天都在想什么吗?”
第45章
“你……”
伸出去的手臂被人握住困在身后,脸也被掐着,被迫抬起下颌。
林慕还没从惊讶中回神。
紧贴着自己的这张脸冷得不似活人,凉津津的,触感也如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玉石。
余光里只能看见一双纯粹冰蓝色的眸子,空灵澄澈,仿佛亘古冰原下最纯净的古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近距离看,这张脸的冲击更大了,云端高坐的神明从神座上步下凡尘,就站在他身后。
脱离了水墨画,黑白的五官变得鲜明起来,偏偏这人还爱好穿白色衣服。
当真是……
“前辈……”
辇轿停了。
车辙碾动和马蹄踏雪的声音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奇宏只恨自己还会喘气,问也不敢问这两位爷是否要下轿,只好捂住耳朵蜷腿,缩成一团装死。
天地刹那寂寂,枯枝被重雪压断坠落,脆响打破了沉默。
顾随之漠然回话道:“好。”
他掀了帘便下轿,这动作劲儿实在太大,险些将奇宏掀下马车去。
“主子!”奇宏急急跟上,又想起这车里还有一位要命的,只好跺着脚跑回来,朝墨寻道:“世子也快些下来吧,夜里可不能在轿中待着,得赶紧回屋去。”
墨寻勉强一笑:“......好。”
他起身要出轿,习惯性地想唤米酒来搀扶,微微抬起手时突然反应过来——米酒早被他赶回宁州去了。
是以那几根苍白的手指又缩回袖中,墨寻沉默地下了车辇,拢着袖穿行过黑洞洞的回廊,慢吞吞回房间去了。
雪地上留着两串脚印,起先凌乱地交叠在一起,后又分而转向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很快各自消失在回廊深处。
大梁隆安帝二十七年的冬天,煊都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夜晚,万千楼舍阙阁静静潜伏在暗色里,街上鲜有车马经过。这天儿实在太冷,就连巡夜的更夫也揣手缩脖地贴着墙根彳亍,一敲破锣,扯着嗓子喊道: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没人知道这偌大的镇北候府里囚着两只困兽,渡着各自的苦海,填不满深藏的欲壑。
寂寥夜空中偶有猛禽的唳叫,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堪堪透出点熹微晨光,可很快被云翳遮挡住了。
白日沉沉,煊都又落了雪。
***
两日后,深柳祠卧月坊。
北风打着旋儿卷雪过长廊,小厮慌慌张张跑去开了门,这风便也趁机窜进来,吹得房内衣衫单薄的舞姬一阵寒颤。
须臾,她赔着笑稳住身形,叼起一酒杯倾身喂进夫浩安口中。
夫浩安正眯缝着眼睛半躺,伸手寸寸摸上舞姬的薄背,挑眉睨向刚进门的墨寻,懒洋洋地开口道:“清雎,可算来了。”
这话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墨寻身上去了。
今天这局是夫浩安组的,除了墨寻,还叫来了别的几个纨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