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和郡王席位相邻,虽是不久前才封的小郡王,没什么根基,但毕竟是宗室,和他这个五品舍人区别可大着——毕竟邻座,他还是友好打了招呼。
萧绥靖看他一眼,记得这是那日闯入珑璋台的官员,眉毛狠狠跳动一下。
能随意进入珑璋台,内阁大臣都没有这样待遇,他和皇叔究竟是什么关系?
刘霖大咧咧地闯进来,对着小郡王一拜见,转头找上了老师。
沈清和不赞同:“你不该在明面上和我往来。”他看着已经列席不少的朝臣,从前自己可是被口诛笔伐过,刘霖等人与自己的关系曝光,可不是件好事。
刘霖狡黠一笑,悄声道:“老师有所不知,正是那边想要探你口风,我毛遂自荐来的。”
探口风?
还能是什么口风,党同伐异,朝局中没有永远的朋友,自然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想来又是新一轮‘党同’的路数。
只是这次都统一口径,对准了王座上那唯一的‘敌人’。
不过呢,他可是纯度百分之百的皇帝党。
沈清和:“哪派叫你来的?”
刘霖坦率作答:“常太保。”
沈兆倒了祁派,他与常太保毕竟也没正面有龃龉,不到那不死不休的地步。过来试探口风借机拉拢,倒也合理。
萧绥靖就坐在二人旁边,不说是故意听他们说话,但多少也是有意。缔结朋党说的这么明目张胆,也是他所见过的第一人,心中愤怒鄙夷,皇叔待你不薄,享入幕之礼,他请安还要通传等候呢!你就是这么回报的?!
他心中已经想好怎么告状,就听那人话锋一转——
“你回去就说,我自离京后终日战战兢兢,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可不敢随意就拜哪座山头。”黑发青年嘴上虽说着不敢,但姿态从容,笑容玩味,满脸都写着‘我很敢’三字。
虽然觉得他脸皮厚得很,但至少没有背叛,萧绥靖暂息了告状的心思。
“算你识相。”
冷不丁一声,叫两人齐齐看向他。沈清和见小郡王两只耳朵都快竖起来,正要打趣,就听低靡的乐声一止,宫人乐师齐齐跪拜,再是朝臣俯身,萧绥靖面色一凛,朝上座倾身,大殿之中,只余一片‘万岁’山呼。
昭桓帝继位来免了许多冗余礼数,无须各司跪奏请座,捧爵请酒,一切从简,只一跪一拜,安宁殿宫宴就算是开场。
“众卿不必拘礼,都坐吧。”
高位上的敦厚嗓音传来,朝臣们总算见到多日念想的昭桓帝。
皇帝勤勉,朝政未曾有一处落下,素日也宽厚,上下谁不称赞一句仁爱之君,没想到人心难测,君心更甚,会叫他们有自危的时候。
一曲乐舞毕,由大监宣读早已拟好的诏书,既是论功行赏的宫廷宴会,封赏自然少不了。西北军与龙骧营,本就是昭桓帝私属的军队,怎么封,怎么赏,都是左手倒右手的事。
众臣听着诏书宣读,与寻常获取军功的表彰并无多少出入,恰如其分,唯一叫人侧目些的就是追封了位殒阵的将军作国公,倒是既不少了,也不多了。
众臣心思千回百转,倒又摸不透帝心所向。
既然捉摸不透,那就难免陷入局中,桌上果品佳肴齐备,没人想着动作,众臣相互看看,推了个马前卒上前进言。
“臣闻治国之道,在于明辨是非,赏罚分明。今陛下治下,四海升平,实乃国家之幸,社稷之福。然近闻陛下雷霆之势,抄灭多个氏族,未审其罪,不问其由,致使伤心惨目,实与治国之本相悖,臣窃以为不可!”
跪倒在地的是门下省左补阙,七品官职,团缩跪在殿下,声音打着抖。
四下齐静,当众弹劾皇帝,那是将脑袋都拴在裤腰上了。不过无人忧心一个小小左补阙会受到怎样惩处,他们只想知道,昭桓帝会说点什么。
左补阙只觉得这片刻沉默和一辈子一样久,将心一横,把早就准备的滚熟的话都倒了出来:
“臣虽愚钝,然不敢不忠于陛下,不敢不忠于国家。故冒死上言,望陛下三思而后行。若果有不法之事,当依法严惩,以儆效尤;若其无辜,当还其清白,以安民心!”他声泪俱下,不知是动容伤情还是恐惧,竟将额头砰一声磕在大殿上。
“无辜?”
萧元政淡淡地重复了这两个字。
“你说说,他们是如何无辜的?”昭桓帝接过身边大监递来的巾帕,擦了擦手。
“臣……臣……”
“补阙兼进言之责,有话说就是。”
昭桓帝嗓音淡淡,不辨喜怒。左补阙在京都就是个芝麻大点的小官,哪里冲天子谏过不是,甫一出头露脸,还是将脑袋拴在裤腰上的伙计。陛下摆明是在敲打,他连圣颜都不敢抬头看,顿时被敲得抖如筛糠,已是彻底难掩惊惧。
不中用的东西。
祁祥斜看人一眼,又点一将。能言善辩的国子祭酒拱手垂立,上前参拜:“陛下圣明,定然不会有错,但天下人只是肉体凡胎,若先斩后闻,臣恐损伤圣誉,招致非议啊。”
如何与皇权周旋,他们经验丰富的很,不能硬来,还需徐徐图之,不至拂了皇帝面子,还要将台阶端上,叫他顺顺心心下来。
皇帝羽翼渐丰,早不是当年西北打出来,粗心浮气的毛小子。这些新提拔上来的庶民寒门他们也看着了,却不放在眼里,这些人就是有些才气,那也海中孤舟。说白了,皇帝统御四海,却也不可能将四海牢牢抓在手中。京都之外十三州,想要诏令彻里彻外的颁下去,还需依仗他们世家之力,他迟早彻悟这个道理。
沈清和望向高高御座,忧虑藏在眉目下。
站到朝局中,他才知道萧元政每天顶的是怎样的压力。内外攻讦,党派林立,世家个个都是趴在大雍这只病虎上啃肉吸血的豺狼,利民之策层层受阻,扭曲折变,这些豺狼只想着如何壮大家族,抱财于家,当皇帝的还不能杀个痛快,不过挑了几条蛀虫,就处处受制掣肘……
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沈清和握紧了拳头,他看着昭桓帝,有些不期他接下来的回答。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高座之上,但上头的人主孤高其上,目下无尘,谁也没映入眼里。
“狗东西。”
身旁的小郡王爆了句粗口,神情愤愤。
“李卿说的对,招致非议,损伤圣誉,这不是好事。朕下次会留意。”
左补阙汗如浆出,差点瘫倒。
众人松了口气,果然如此。
沈清和只听得他‘下次’两个字。
既然皇帝下了台阶,那事情就好办。毕竟那几家近年是过分了些,闹出的动静都过了江,尾巴还扫不干净,触了皇帝逆鳞,清算虽迅疾了些,但也自作自受。
既然昭桓帝低头。
便也各退一步吧!
沈清和捏着手中杯盏,突然很不是滋味。
那道诏书不该这么早下,自己不该这么早回京都,再给他一些时间,也不至于这样……无能为力。
歌舞再起,这次是支别出心裁的鸲鹆舞,舞者着衣帻,姿态矫健,若鸿鹄盘旋,不似宫廷之舞,倒是耳目一新。
沈清和低头正看着澄净酒液,就听一声尖利惨叫,抬头看到那舞者手持森白匕首向御座逼近,宫侍惊叫四散,随侍金甲卫拔出利刃相抗,金属相击声锵然。
“有刺客——!”
“快护驾。”
下头的官员也被吓一跳,纷纷找廊柱桌椅相避。
“皇叔!”小郡王一拍桌子,三步并做两步往上跑!
沈清和没躲,这人不是冲自己来的,拧眉朝御座上看,萧元政被金甲卫层层包裹在内,安全无虞。刘霖见老师一动不动,拉着他赶忙往盘龙金柱后钻。
“谁知道他有没有同伙!好家伙,大殿之上,公然行刺,谁给的熊心豹子胆,不要九族了?!”他惊魂未定地拍拍胸口。
那扮作舞者混进宫的刺客很有些身手,但也不敌这么多训练有素的金甲卫,很快被辖制在地,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