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统一言一语, 沈清和已经被押解到了刑务司。
元宝小公公陪着他上殿, 又陪着他一路去行刑, 跑前跑后道:“大人, 你忍着点。只是十下, 忍一忍就过去了!”
并不敞亮的刑务司里, 冬日的冷光从高高的窗格中射进,刑房里四散的尘埃在混沌与清明中沉沉浮浮。
少年已经取下管束发的纱帽, 脱了五品白鹇敛翅官袍,内里厚衣也被尽数去除, 只剩下一件洁白里衣覆在身上。侍卫七手八脚将他按在条凳上, 脚腕和肩膀都压实了。
刑官抽出根大头阔一寸五分,小头阔一寸, 重不过一斤半的竹板, 沈清和偷觑了眼,比起碗口粗的廷杖来说简直小巫见大巫,只是十下, 应该不会太捱吧……
庆幸刚升起,只听得清脆一声响,火辣的疼从屁股上窜上天灵盖,耳边像口大钟嗡嗡鸣叫,沈清和原本八风不动悍不畏死的表情瞬间扭曲,他还来不及痛呼,第二下便呼啸而至,抽打在腰背上,沈清和死死咬住嘴唇,还是忍不住呼天喊地。
他就当不来这宁死不屈英勇烈士,还是该喊喊该叫叫吧!
十下完了,脑中就只剩一片空白,一头一尾抓住他的侍卫松了手,元宝公公立即小跑来,将他从长椅上扶起。
“大人啊,你没事吧大人!”
沈清和脚一落地就软了,下半身感觉被雷劈过一段,又在沸水里滚过一轮,有了知觉后便是热腾腾的痛。他隐隐约约能听到系统在脑子里呜呜呜地哭,扯了扯嘴角,“……别叫唤了,我脑仁疼。”
沈清和几乎把大半重量都卸在元宝身上,压得他一个趔趄。
他抹了把脑门上的冷汗,咬着牙道:“大人我很有事。”
这笞刑无愧称作刑罚,行刑官的手又狠又毒,数量多了是真要死人的!和他认知里的‘竹笋炒肉’完全是两个东西!
官服被收缴,外头冷得厉害,元宝早就备了件氅衣,搭在了少年肩上。
沈清和嘴唇发白,视线一会儿清楚,一会儿又朦胧一片,他茫然得分辨眼前宽阔的宫道。
“这…好像不是去宫外的路。”
“不是的沈大人,咱们是往珑璋台去。”
沈清和一瘸一拐被搀着走,说话还冒着白气儿:“珑璋台,是什么地方。”
“是陛下休憩的宫室。”
元宝答完,嘴唇又嗫嚅两下,低声道:“我觉得沈大人是个顶顶好的人,朝堂上那几位大人说的都不对。虽然您被谪调出去,那丘泉郡又是个万般荒凉之地,但大人不必神伤,师父叫我现在好好照看你,那也定然是陛下的意思,只要撑过去,一定能回到京都,到时候一切都是新气象。”
这个每天到值房传旨的小太监,此时故作若无其事安慰他,沈清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咳了两声,才把要说的话从嗓子眼里咳了出来:“我当然得回来,你那日跑得快,还没吃上我镇的冰瓜呢,下回一定叫你吃到。”
元宝将头一扭,用袖子揩了揩眼睛。
珑璋台地龙烧得正暖,便被四面围拢的热气包裹,昭桓帝的寝宫也点香,淡淡的沉水檀温厚馥郁,平心静气。
进到殿中,沈清和从内到外的冷意才被驱散些,只是人还钝钝的。先前在刑务司一遭,只是十鞭,几乎要将他的精气神抽散了。他后知后觉意识到,昭桓帝下了朝便在含章殿处理政务,直到傍晚诸事皆毕才会回到寝宫。现在才刚下朝没多久,珑璋台内却有融融暖意,是为了……
昭桓帝从内室绕出来,掌心托着只精巧的瓷瓶。
“你来了。”
沈清和低声叫了句陛下。
昭桓帝招了招手,示意沈清和走近些。
沈清和被浅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听他问道:“疼吗。”
废话,当然疼,疼得要死了。
少年脸色唇色都难看,几乎要和这身素白里衫融为一体,这张惯常喜人的脸庞,此刻只有叫人爱怜的羸劣。
没说话,昭桓帝读出了他的意思,叫他转身趴在小榻上,将手中的药瓶往前伸了伸。
沈清和疼得迷茫的双眼登时睁大了,他后退不熟,疼的龇牙咧嘴,一边迅速摆手道:“不必了陛下,我,我自己上药就好。”让九五之尊看他的屁股蛋子,婉拒了哈!!
“趴下。”
男人嗓音温厚却也不容拒绝,让人不忘他是整个王朝可以万人之上,说一不二的存在。
沈清和看了他一眼,想到他在和政殿上力排众议保下他,没有抗争几秒,就乖乖在桌边的小榻上趴下。
“朕在西北封地时,北面常常有番邦进犯,作为阻隔胡奴与大雍的第一道壁障,时常兵戎相见,有一番血战。这是老军医常用的金疮散,治跌仆打碎最好。”
沈清和已经趴好,将自己的脑袋埋进臂弯里,不看不听当好了鸵鸟。
一截纤细漂亮的腰肢,掩着弧度被软薄的衣料勒出,昭桓帝手下微顿,有片刻无从下手的怔愣,随即面色严肃,比对待八百里急报还要审慎的,拉下少年的亵裤。
道道交错红痕已经透进了一身新雪般的细嫩皮肉里,往下便是浑圆的丘峰。
叫人痛惜,又叫人脸热。
萧元政将药瓶捏在手里,恍然有种搬石砸脚的错觉,迅速将灰白药粉往那惹人遐思的臀上一洒,细致又匆匆拉上亵裤。
沈清和要起身,却被单手压回榻上。
“你的伤处上药后不好乱动,先躺着吧,无聊的话,朕陪你说会儿话。”
沈清和又趴下了。
他趁这难得的闲暇光景,复盘穿来后的一切。想到某些过分的大胆行径,不由热汗涔涔,若是没有昭桓帝庇佑,他早无声无息地死了一百回。
昭桓帝在他身侧坐下,轻柔地抚顺他的发。
“经此一役,不能再把你留在身边,甚至不能留在京都,你能明白朕的用心吗。”
沈清和:“臣明白。”
“朕知你委屈,但现在仍处多事之秋,朕无法保全你,你可有怨愤?”
沈清和:“不怨愤。”
身下是柔软的衾裯,细细感受,那火辣辣的伤处似乎真的没有那么疼了。
沈清和再三思忖,还是开口:“昔日在含章殿,在小梅园,其实我心里是有不忿,但如今陛下之心,我已彻悟。”
“这世间不太平,千万人颠沛流离,浪迹萍踪。燕临越,鄱会祁,太杞常,江陵柳,云中魏,五姓世家如蛛网般盘根错节,难以撼动。在这乱世,想要什么,便能看到什么,若只是平流进取…不是自夸,臣七老八十也未必不能坐至公卿。但是陛下,我这个人,最讨厌麻烦,也最不怕麻烦。”
萧元政抚触他发丝的力度不减。
沈清和侧过头,定定看着君王俊美无俦的容颜。
“我若要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眼前就只能看到一片深渊了。”
被轻弹了额头,沈清和迷茫地捂住被指尖弹过的地方,方才的认真严肃瞬间被击溃。
“朕有个弟弟。”
沈清和疑惑话题怎么跳得这么快,二则他听过平襄小郡王的名号,还是第一日来含章殿当值,晋昌公公特意交代过,是提都不许提的人物。
惊讶归惊讶,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听故事。
“他叫萧元禾,若是活着,也应该和你一般大了。”萧元政柔和地望向他。
沈清和突然福至心灵,那莫名其妙降临在他头上的馅饼,终于要被好好拆解说明。再这样安静祥和催人欲睡的环境里,他也不再以臣自称。
“他和我,很像吗?”
“像,又不像。”
“他是一炬火,大雍太冷了,他很快便熄灭了。”年轻帝王垂下眼睫,沈清和第一次在这张端和平静的脸上见到了被称为忧郁的情绪。
“所以,朕不希望你再熄灭。”
“大雍的皇宫,是一座不宜任何鸟雀停驻的地方,朕不希望他成为一座金色的樊笼。”
“陛下,我家乡有句话,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您的想念会传达到他的身边。”沈清和将手覆在了昭桓帝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