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我也不想当炬火,我要当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当他们的绊脚石,砸他们的通天梯!”
赤子之心,不可奈何!
年轻帝王叹了口气。
“朕封你为丘泉郡守,丘泉郡地处西北,那里是疾苦之地,生活不如京都怡人。但正因艰苦,也没有被过多势力糅合,且有我的旧部,可以看顾你一二。再赐你尚方剑,若遇危急,可先斩后奏。”
此刻他们不像君臣,倒真像个哥哥对弟弟临行前的嘱托。
“此去一别,也是对你的历练,我不在你身边,凡事小心,保重身体。”
沈清和心道,翻来覆去讲这些,像个父亲第一次送小孩去外地上学似的,连皇帝也免不了俗!不过昭桓帝只比他大三岁,比这具身体也只大了十岁,不该叫父亲,改叫哥哥才更贴切。他不论出国,还是在大城市漂,都没有人这样悉心的交代过。
真好啊。
“陛下,离别是为了下一次重逢。”沈清和甩脱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起身拱手,认真和这位大雍的帝王道别。
昭桓帝的笑依旧宽厚有温度,微微颔首:“会再见的。”
晋昌早就在珑璋台前备好了顶小轿。
昭桓帝不便相送,便登上珑璋台的暖阁,负手而立,遥遥望着轿帘轻轻垂下,两个内监抬着轿子摇摇晃晃,直出宫门。
一方天地化作清白。
是京都的初雪落了。
第26章
“沈大人也太不近人情了, 竟然即刻便叫收拾出府,好歹是亲儿子!”绿松愤恨地收拾包裹。
“陛下也下手太狠了,公子从小便没挨过打, 这十下鞭子,定是要休养十天半个月的, 我恨不得是打在我身上,我身体好, 隔天就能下地了。”
沈清和趴在床上听着他气呼呼怨这个怨这个,笑了两声。
南红清点着手下的契书, 头也不抬道:“幸而公子前些日便有所预料, 提前叫我将这些铺面都置换成现钱, 不然远去丘泉郡, 这些价值千金的契纸也远水救不了近火, 成了叠废纸。”
“时间太紧, 只换得了这么些, 许多买主见我们出手着急, 还刻意压了价……听说京都外的粮食价钱翻了几番,但凭这些也够公子一世无忧了。”
沈清和接过账簿一看, 数目比他想的多多了。
“好南红,做得真好。”
“我呢我呢, 这来来回回货比三家, 我也将京都跑了个遍的!”
沈清和看他笑,“好好好, 你也好。”
南红曾出身书香门第, 只是家道中落,不过识字记账的本事还是不在话下。沈清和也让两个贴身的小子去书院看书学习,南红用所学到的重新归置了院里的流水出入, 账簿记得又快又好,他看着也是一目了然。
绿松就差得远了,人太跳脱,看着满屋子的书就只想睡觉,只适合当个吃吃喝喝,无聊逗趣的小吉祥物,沈清和也就由着他去。但认字还是压着人学了,不然就这个小笨蛋,什么时候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
这数月学到的东西,应该能谋个好营生了。
沈清和慢慢起身,他从怀里抽出的两张泛黄契书,对二人扬了扬。
南红惊讶:“怎么还有两张,公子怎么不早拿出来,现在定是来不及脱手了。”
沈清和摇了摇头,南红到手一看,竟是他们的奴契!
他惊诧地望向公子,“这是……”
“你们的卖身契。”沈清和侧过身,支着脑袋道:“幸好你们是我母亲买下的,这籍书不是落在沈家,不然公子我就要顶着这伤残之躯,半夜去库房偷了。”
绿松收到一半的包袱也不管了,他眼中涌出豆大泪珠,“公子是不要我们了吗?”
“瞧你还哭鼻子,要是到了西北荒僻之地,岂不是要日日以泪洗面,那我可遭不住。这个还你们,从今以后你们便归了良籍,我再帮你们置办几亩肥田,岂不美哉?丘泉郡不是个好地方,你们就安安心心待在京都吧,等公子我风风光光回来,带你们吃香的喝辣的!”
沈清和微笑地看着二人。
二人一听,齐齐跪下。
南红:“我要跟着公子!”
绿松:“我才不会哭呢,离开公子才要日日哭,等公子回来,我的眼睛就已经哭瞎了。”
沈清和好说歹说,两人就是不为所动,颇有一哭二闹三吊的架势,他招架不住,只能点头同意。
心中感动,嘴上只笑骂道:“两个傻子,这可是你们自己选的,要是后悔了可不能怨我。”
绿松破涕为笑,欢欢喜喜继续收拾。
“公子这样的好东家,要是不好好跟着才是傻子哩!”
车驾一路到了城门口。
沈清和还坐不下,只能将将挨在那铺了几层褥子的软垫上,被这骤然急停的车马一颠,差点滚下座来。
绿松掀开车帘,南红正将沈清和扶好,朝外呵斥:“怎么做事毛手毛脚,要是不行就换我来!”
绿松被骂得摸摸鼻子,告了声罪,转而又欢欣道:“公子,你快看外面!”
沈清和朝外看,遥远的天际残阳如血,几个风尘仆仆的青年逆光站着。
单伯文和朗新月牵两匹瘦马,后头接着偌大的车厢。
胥乐生举着狗尾巴草逗马,被那黑马嫌弃的顶撞。
高容独自抱臂站在一边,游洛咧着嘴朝他笑,露出了整齐的牙。
“沈老师!你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都在这儿等半个时辰了!”
沈清和扶额,这群家伙!
“不是都叫人知会过你们,咱们书院暂时封闭解散,先各回各家吗?”
游洛混不吝道:“那可不行,万一老师以后有新学生,将我们忘了怎么办?”
高容向他作揖:“先生倾囊相授,自当涌泉相报,安危与共。”
胥乐生将狗尾巴草丢了,“我们可是凑钱把全部家当都拿来买车了,先生可不许赶我们走。”
“真是昏了头,前程都不要了!”一个两个都上赶着随他去蛮荒之地吃苦!
所谓患难见真情。
沈清和说不感动那是假的,他只笑了一下,严肃道:“随我走了,你们家里怎么办?”
单伯文:“我们只是来京都科考求学,家人都远在千里,老师不必挂心。他日功成名就,自有衣锦还乡之时。”
沈清和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这回还要护你们周全。”
几人纷纷上车套马,胥乐生回头笑:“老师,你可比我还小呢,算年纪也是我们护你才是!”
车辆又缓缓前行。
沈清和看了眼京都高耸的城墙,放下车帘,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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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和前世远行多坐飞机高铁,就是那磨人的绿皮火车也坐过几回,先前滋味多么不堪回首,如今就有多么想念。这谪调一路用‘跌跌撞撞’形容毫不为过,他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七高八低,坎坎坷坷的土路,出了京都便都一拥而上,叫他一一走过。
屁股上还有伤,现在是睡着了难捱,睡醒了更难捱,掀开车帘要么是原生态的丛林,要么是黄沙漫天的土道,披星戴月夜宿晓行,三辆马车上的人都形容狼狈,他开始还晕车呕吐,到后面上了车便倒头就睡,几乎将上辈子的觉都给补完,早不知今夕何夕。
又过一条沙尘石子遍布的羊肠路,眼前豁然开朗,竟是驿道!
虽然还是荒芜,但比嶙嶙险峻的山道好走不少。绿松心喜,立即踏上了这条平缓好走的大路。
前些路张嘴便要吃一嘴黄土,如今不用费这么多气力驭马。他和南红并肩坐着,正想同他聊聊天,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站住!”
正是人疲马倦之时,路边横插进一嗓子,将众人震得抖三抖!
“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数十个黑髭大汉从丛中跳了出来,首如飞蓬,脚踏草鞋,手中大刀磨得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