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烛认认真真地“嗯”了一声。
沈明烛道:“户部尚书一职由皇叔暂代, 那兵部,三位爱卿可有人选?”
沈明烛见一时无人应答,于是点名:“皇叔觉得呢?”
沈应神色犹豫:“臣接触朝政时日尚短……”
满打满算,他和这些朝臣相处时间也就不过半年,又不好推荐自己的人。
沈明烛问:“满朝文武,找不出一个可用之人吗?”
“许是臣等有所忽略,还请陛下容我等思考一番。”生怕小皇帝对朝廷现状觉得沮丧,郑孟贤连忙安慰。
不是没有可用之人, 但毕竟官员任命非小事,总得权衡仔细。
“好吧。”沈明烛说:“那在你们思考出来之前,就辛苦皇叔暂代了。”
沈应:“???”
他问:“臣吗?”
沈明烛点点头:“是啊,皇叔代理朝政半年,兵部的工作对你来说应该轻而易举。”
沈应觉得这话似曾相识,他提醒:“陛下,您刚刚让臣暂代户部尚书一职。”
“是啊是啊。”沈明烛说:“皇叔代理朝政半年,身兼多职对皇叔而言想来轻而易举。”
沈应:“……”
虽然很感动沈明烛对他的信任,但沈应莫名觉得不对劲。
“陛下,太医到了。”崔循带着老太医匆匆进门。
“参见陛下。”这位太医是被韩宜选中的倒霉蛋,每天准时来往长乐宫,号称是给陛下诊脉,实际上就是走个过场。
只有他自己知道装模作样开的那些温补的药,最后为了不浪费都是他自己喝了。
“免礼,给国公看看,他刚才晕倒了。”
“臣就是一时情急,如今已无事了。”
沈明烛很坚持,“有没有事的,得让太医看看再说。”
太医上前给郑孟贤诊脉,回禀道:“人有五脏化气,以生喜怒悲忧恐,情志不遂则伤及五脏,损伤脏腑精血。臣开一个疗养的方子,也请国公勿要多思,多思伤神。”
这半年沈明烛不在,朝野四下满目疮痍,他难免忧心,时常食不下咽,辗转反侧。
李成德逼宫这两天更是,既想劝沈应夺了帝位,又怕他真的同意,进退维谷。
勉强去做的事,凡事皆难。不多思,哪里是嘴上一句开劝便足够的呢。
郑孟贤收回手,笑了笑没回应。
然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陛下,您也让太医为您诊下脉吧?”
沈明烛不解:“朕又没事,诊什么脉?”
郑孟贤拿他说的话堵他:“有没有事的,得让太医看看才能知道。”
沈明烛无可无不可,他伸出手,扯了扯衣袖:“好吧。”
“是。”太医不敢直视天颜,目光低垂。
衣摆宽大,垂落在半空,从太医的角度,能看到一节瘦骨嶙峋的手腕。
他正要把脉的手忽然顿了顿。
等到他迟疑地收回手,郑孟贤紧张地问:“怎么了?”
毕竟太医的神色看起来很严肃,把脉的时间长不说,连眉头都已经不自觉皱紧。
太医问:“臣斗胆,敢问陛下每日安睡几个时辰?可有按时就餐?”
“啊?”沈明烛一本正经:“朕忘了。”
其他人:“……”
沈明烛虽然没说,但他们似乎已经猜到答案了。
太医叹了口气:“陛下,人的身体是有极限的,您不能仗着年轻便不当回事,劳累过度则百病丛生。”
人的气场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从人的脉象里甚至能看到一个人的情绪。
太医一点都不想知道沈明烛为何失踪半年又突然带着大军出现,知道太多容易出事,但这并不妨碍他有所猜测。
知道沈明烛不是那等纨绔荒淫的暴君,太医便忍不住他的医者仁心。
沈明烛随口敷衍:“好的好的,下次一定。”
一看就知道没打算遵守,连演都不好好演。
见太医还要再说,沈明烛似有所察般看向门口,“魏敦山有事寻朕,朕出去看看。”
他迫不及待带着韩宜溜走,打算避避风头。
也没想过他一个皇帝,就算魏敦山真有事要寻他,也开始他们这些做臣子的离开。
哪有皇帝为避着臣子逃出寝宫的道理?
郑孟贤心中好笑,却也觉得满足——此生有幸辅佐这样一个君王,是苍天怜他。
沈应倒是注意到了太医把脉前那一次停顿,他问:“何太医可是还有话要说?”
“臣……”何太医欲言又止。
许瑞章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有关陛下龙体?”
何太医支支吾吾:“这……是也不是。”
傻子才会相信他这个表情是没事。
许瑞章急得不行:“你快说啊,陛下若是怪罪下来,本官一力承当!”
“并非是陛下龙体抱恙。”何太医迟疑道:“臣方才……在陛下胳膊上,看到一道伤疤,是有些时日的旧伤。”
三人一怔。
郑孟贤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原来是这样。何太医不知,陛下不在宫中的这半年,是前往西境御驾亲征去了。刀剑不长眼,陛下受伤……也正常。”
理智告诉他沈明烛受伤情有可原,毕竟皇帝也只是肉体凡胎,可感情上却难以接受。
“陛下御驾亲征?”何太医诧异了一瞬,很快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他又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轻声道:“臣以四十八年所学发誓,臣方才亲眼所见,陛下手臂上的伤……是刑伤。”
“你说什么?”三人同时惊呼。
许瑞章急躁地原地绕了几圈,又跺了跺脚:“何太医,这可不能胡说!”
沈明烛是天子,他还在襁褓中时就登基为皇,从出生开始就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谁能对他用刑?
“千真万确。”何太医郑重道:“绝非是刀枪剑戟所致,那是鞭伤。”
三人顿时沉默。
并非无话可说,可太多情绪满满当当堵在喉口,叫他们就连呼吸都得用尽全力,不用看,便知他们此刻眼眶一定红到可怕。
谁能对一朝天子动鞭?
天子可杀不可辱,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他用刑?
谁有机会做到这一切,且还让沈明烛不敢宣之于口?
他们脑子里同时冒出了三个字——韩、如、海!
怪不得,怪不得!
他们原以为沈明烛是迫于韩如海势力强大不得不暂避锋芒装疯卖傻,原来不是这样,原来不只是这样!
是韩如海逼他!
韩如海将一朝天子当初他私养的奴宠,任由他打骂掌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沈明烛什么时候开始,身上有了第一道伤痕?
是他第一次缺了早朝那次?还是他唤韩如海先生那次?
当年小皇帝还是小孩,等闲人家的父母教子,都不会动到鞭子。
郑孟贤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泛着疼,一张口就要呕出一口血来。
——而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这些自诩忠诚的臣子,浑然不知君主如何如何无助,如何如何痛苦,他们只一次又一次,自以为是地谩骂君主的失职。
主辱臣死,郑孟贤啊郑孟贤,以你之过,死上千百次,也难偿万一!
郑孟贤猛然抬起头,眼里浓烈的恨意叫何太医都吓了一跳,“韩如海的尸骨在哪里?”
韩如海是怎么死的?利刃扎进心口,一刀毙命。
哈,他怎么可以死得这么轻易,这么干脆?
许瑞章闭着眼,眼泪止不住滚滚流下,声音沙哑:“一把火烧了。”
当时觉得快意,如今只觉得不够。
他们自小读圣贤书,学的是死后恩怨一笔勾销,不辱尸身,不动坟茔。
如今才知,不过是不够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