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意到了一个程度,哪里在乎自己会不会因此背负阴德?
圣贤要是能与他们设身处地,怕是也说不出慈悲之语。
“何太医,”沈应勉强保持了几分镇定:“此事,若是陛下不说,便还请……不要向陛下提起。”
他想沈明烛应该也不想让人知道他曾经有过那样一段脆弱难捱的过往,既然沈明烛没有告诉他们,那他们就装作不知道。
*
沈明烛与魏敦山说完话,慢慢吞吞回到长乐宫,看到了一个空空荡荡的宫殿。
只有何太医在收拾他的药箱。
沈明烛:“???”
沈明烛问:“他们人呢?”
太医恭敬道:“晋王殿下、郑国公、许太傅托臣向陛下告罪,他们突然有急事,先行离开。”
眼睛已经肿成核桃了,他们实在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胆大包天擅自离开。
沈明烛只觉莫名。
他都回来了,天就塌不下来,能有什么急事?
而且,他们三人不像这种不知礼的人,按理来说,无论如何他们都应该会留下来亲自与他道别才是。
第148章
第二天没上朝。
沈明烛说好了要让文武百官休息一天, 怕他们不放心,还专门派了小太监上门传旨。
但他自己自然是闲不下来的,忙着指挥魏敦山抄家, 处理李成德逼宫造成的影响,查阅半年来落下的公务……
闲暇时听说沈应、郑孟贤、许瑞章都有不少人在今日上门拜访。
这很正常,出这么大的事,百官难免好奇也难免惶恐。
但他们三人全都拒绝,一个都没见,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商量好的。
这有点不正常。
第三天上朝。
沈应、郑孟贤、许瑞章三人居然全都告病, 没来早朝。
这很不正常。
沈明烛若有所思。
他先是宣布了官员调遣任命,奇怪的是, 他分明许多年没有上过早朝,也不理朝政, 但说起官员的政绩与履历居然也都信手拈来。
百官们自然不知道也不敢想这只是他昨天一天临时补课的成果, 只以为这么多年来小皇帝虽然不声不响,但其实一直有在关心朝中事。
但如果把沈明烛代入到有为之君的位置,他这么多年以来的耽于享乐似乎就很值得深思了。
“朝堂上任有多个职位空缺, 再增开一次科举吧。”沈明烛道。
有朝臣出列:“陛下容禀, 而今国库空虚……”
沈明烛温温和和地打断他:“朕昨天, 不是抄了几个家吗?还不够?”
是了,沈明烛可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帝王,朝堂上现在空了这么多人,全是他亲自下令杀的。
“陛下,宋锡坤大人不曾参与逼宫,为何宋家也被下狱?这怕是有滥杀无辜之嫌,恐伤陛下圣明。”
“哦,”沈明烛想了想:“朕给他们传过口谕, 要他们入宫救驾,他们却枉顾朕的旨意,爱卿你说,他这是安的什么心?”
是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踩着皇帝的尸骨再分一杯羹?
朝臣告罪退下,无话可说。
他难道还能质疑这个口谕是不是真的存在吗?
他要是敢质疑,下一秒沈明烛就能提供“人证物证”,有没有这么一回事不还是沈明烛说了算?
谁都明白沈明烛存的什么心,他要以血重洗朝堂,要将世家连根拔除。
可知道归知道,他们却阻止不了。
沈明烛大军在握,他要是想,甚至能将盛京城都洗一遍。
这么多年了,他演得像个吃错了药的傻子,把所有人都耍的团团转。
如此隐忍冷意,如此心机叵测,如此杀伐果决……
实在让人胆寒。
沈明烛好声好气:“钱,朕会给。事,你们要好好办。办得好了,该有的奖赏朕一分不少,但你们不该拿的,千万不要伸手碰,明白吗?”
“臣惶恐,臣遵旨。”朝臣们呼啦啦跪一地。
感受着这句话里的压迫与警告,许多朝臣不由得有些恍惚。
好像从这一刻开始,大雍的命运,彻底不一样了。
*
郑孟贤自回到家中便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谁也不见。
下人把吃食放在门口,一个时辰后依然原封不动。
没人知道他被陛下留下来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到沈应、许瑞章府上一打听,发现他们也是一样的状态。
直到第二天早上,已经到了早朝时间,郑孟贤居然也没有出门的打算。
他隔着一扇门,声音沙哑:“去宫中告假,就说我抱病在身。”
这事可就大了,除非万不得已,郑孟贤从来没旷过早朝。
许多年前盛京一场难得的大雪,一夜之间覆盖满皇朝,积雪过膝。
所有臣子都因马车不得行告了假,连太后也默认今日无人前来,只有郑孟贤,拄着拐杖,踏过积雪,一脚深一脚浅,叩开宫门。
太后由是动容感怀,披衣起身。
偌大的巍巍金殿之上,有了一次只有两个人的早朝。
结果现在,郑孟贤分明没生病,居然不去上朝?
这太奇怪了,郑府上下都不由担忧,偏又问不出来,郑孟贤连家人都不肯见。
郑孟贤在书房中枯坐了一夜,看着天光从明到暗,又看到新的一天太阳升起,他昏昏沉沉地想,时间当真过得好快啊。
好像就一瞬没注意,当年襁褓中的小婴孩就已经长得很高了。
初见时话都说不清的小孩,如今已弓马娴熟,政务老练,雄图霸业怀于心,是一个再优秀不过的帝王。
可过往已燃成灰烬,于是他再也没有办法回头。
他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怎么能不知道呢?
鞭子打在身上是什么感觉?沈明烛当年有多难熬?
郑孟贤神情恍惚打开房门,顾不得下人眼中的喜意,他说:“取一条鞭子来。”
下人不解其意:“国公?”
郑孟贤再度吩咐,语气强硬:“取一条鞭子,要专用于刑罚的。”
他虽然状态不对劲,但他吩咐下来的事,下人还是不敢违抗的。
下人取来鞭子,又被赶出了书房。
郑孟贤坐回书案前,对着这条鞭子看了许久许久。
“臣在陛下胳膊上,看到一道伤疤,是有些时日的旧伤。”
“臣以四十八年所学发誓,臣方才亲眼所见,陛下手臂上的伤……是刑伤。”
郑孟贤只看得眼睛发涩,半晌,他伸出手。
他一只手将袖子撩起,另一只手高举鞭子,神情木然地挥下。
——他手腕被抓住,鞭子停在了半空。
“朕当国公因何事不去上朝,原来是躲在家中自残。”沈明烛阴阳怪气地说话,显然是气急。
“陛下!”郑孟贤慌忙起身下拜:“不知陛下亲临,臣有失远迎。”
沈明烛自顾自找了位置坐下,眉宇间犹凝着未散的怒气,“说说吧,国公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郑孟贤垂首不答。
沈明烛未叫起,他便安安静静地跪着,如同一座墓碑。
沈明烛忽然觉得郑孟贤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悲伤,倘若心情可以化为实质,他的世界应该是大雨滂沱。
沈明烛便有些不忍了,“起来吧。”
“谢陛下。”郑孟贤仍是安安静静的,说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
沈明烛叹了口气:“朕知道,朕从前行事荒唐,不能让国公信任,是朕的过错,朕愿意悔改,还请国公再给朕一次机会,可好?”
他太过温和,半字不提自己遭遇的苦楚。
郑孟贤再度落泪,他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地念:“陛下无错,陛下无错,是臣无能,臣万死难赎……”
沈明烛皱了皱眉:“国公这是怎么了?”
谁把他的臣子弄成这幅模样?明明昨日还好好的!
郑孟贤别过脸,“臣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