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永和轻笑一声,“皇兄倒是诚实。”
沈明烛摊了摊手:“我不说,你也能查到,而且……”
他慢吞吞地说:“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沈永和淡笑:“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只是见不得朕的事……”
他笑意一顿,难以置信:“你骂朕不是人?”
“啊。”沈明烛眼神飘移,“我可什么都没说。”
他骂人,却意外得不让人讨厌,旁听的人忍俊不禁,连被骂的沈永和都很难升起恶感。
贺时序低眉,掩住唇边流露出来的几分笑意。
这又是他没见过的沈明烛了。
不同于戏弄燕驰野时的狡黠,他像只终于被惹怒的猫。平日里温文尔雅,懒散地躺在屋檐上晒太阳,但被人冒犯多了,也会亮一亮爪子以示警告。
贺时序收回手,不赞同地道:“殿下……公子日后还是注意些好,尽量不要动武。”
颜慎早就没了下棋的兴致,他眼巴巴地追问:“很严重吗?”
贺时序犹豫地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素来从容镇定的丞相少见地失了镇定:“你这是什么意思?说啊!”
贺时序从药箱里取出一个药瓶,双手呈递给沈明烛,低声道:“这是臣这些日子新研发的解毒丸,比先前的药效要好些,能延缓毒发,至少三年内,殿下可不必为瘴毒所扰。”
他跪地,神色愧悔,自责到了极点:“臣无能,还没研制出解药。”
沈明烛接过药瓶,顺手将他拉了起来,言笑晏晏:“有什么关系呢?还有那么多时间,没有人规定一定要现在就做出来啊。”
好像中毒的、最迫切需要解药的人不是他。
江铖用力地皱了皱眉,与他记忆中的模样相比,沈明烛实在变了太多。
五年时间,真的能让人脱胎换骨吗?
沈明烛眨了眨眼:“外面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什么?”沈永和平淡地问:“风平浪静便不能来寻你吗?”
沈明烛没忍住轻声笑了笑,“陛下,你好不诚实。”
他叹了口气:“虽然我也很想这么猜测,但事实证明,若不是有事,你们不会来找我的。”
要么有事相求,要么有话要问,总不会是叙旧联络感情的。
他面上叹气,眼中却是盈盈笑意,显然并没放在心上,也不在意他们对他仅存利用。
“殿下……”贺时序低声喃喃,而后别过脸去,像是无颜以对。
颜慎张了张嘴,竟也发不出声音。
他思及许多年前,小太子刚开始启蒙,也曾端端正正朝他行礼,用还有些含糊的语调乖巧喊他“老师”。
上苍对他的学生何其残忍啊……
沈明烛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三公九卿对他寄予厚望,可回望他短暂半生,无一人真正爱过他。
沈明烛说得对,他们上门,总不会是好事。
他知道,可他并不在意。
他坦然接受旁人所有的恶意,眼中连一丝消沉也无,依然明媚如煦日。
是习惯了吗?
还是……
萧予辞指尖颤抖了一下。
还是,这人对他们从没有过期待?
就好像,人素来只会被在意的东西所伤害。
沈明烛仍微微笑,“你们来了这么多人,有文臣有武将,想来,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
他笑意微敛,带着几分担忧:“怎么了?”
第15章
来之前,沈永和设想过无数个可能。
他想过沈明烛或许会闹、会拿乔、会提出过分的条件、会高傲地嘲讽他无能,他想假如这些情况真的发生,他又该如何应对。
可他还没有开口,沈明烛先问他——“怎么了?”
沈永和忽而有股极强烈的无所适从之感,好似他是从阴暗处爬出来的虫子,在沈明烛澄澈的目光下进退两难。
是的,他早就不诚实了,他甚至不够正义、不够坦荡。
沈永和收起复杂的心绪,“六月之后,王朝境内就很少下雨了。”
沈明烛点了点头:“钦天监很厉害。”
“百越的粮食已经运向各处,只等需要时便开仓放粮。原本,靠着这一批粮食,百姓日子纵然不好过,但也不至于闹饥荒。而假如明年天命仍旧不佑,有百越在,至少也是一条后路。”
百越部落深在密林之中,依河而建,极少遇到天灾。
所以大齐能得百越,实在是建国以来最大的幸事,为了不浪费这个成果,运送粮食的过程是沈永和亲自盯着,务必不给贪官中饱私囊的机会。
沈明烛又点了点头:“是件好事。”
“但是,”沈永和望着他,“皇兄,百越只有一个。”
沈明烛微怔,“粮食不够么?”
“草原近来颇有异动,匈奴牛马遭了瘟疫,为求活命,他们定会进攻大齐。”沈永和语气低沉地说:“假如只是赈灾,粮食是够的,但那样,军粮就不够了。”
赈灾和打仗,他们只能选择一个。
而有战事的时候,军中所需补给会成倍消耗,也许这批粮食全部用完都不能支撑到打退匈奴,也许他们还会失败。
沈永和讽刺地笑了笑,“朝中有大臣提议求和,用半数粮食换匈奴退兵,说是这样起码还能保住一半粮食。皇兄,你觉得呢?”
沈明烛没多少犹豫,不假思索地说了一个字:“打!”
异族的胃口是填不饱的,明知他们有入侵的打算还送去粮食,那叫做资敌。
守住粮食、守住国土、守住的尊严的办法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胜利。
沈明烛问:“胜算低吗?”
沈永和道:“举国备战,七成胜算。”
沈明烛微笑:“既然如此,为何不战?”
沈永和也是主战派,只是身为皇帝,他得考虑更多,故而畏手畏脚。今日与沈明烛一谈,反而起了壮志,只觉血液都渐渐沸腾起来。
“大齐没有被人打到家门口还跪着求和的道理,犯我华夏者,虽远必诛。”沈永和起身,眸中闪过坚定与狠厉。
他宽大的袖子拂过桌面,玉制棋子落地,伴着破碎的清脆声响,他沉声道:“战!”
江铖单膝跪地,“臣愿为先锋!”
眼见这几人一身浇不灭的战意凛然,两位丞相都有些无奈。
颜慎道:“能战自然是要战的,可是陛下,百姓怎么办?”
这才是他们今天来此的缘由。
沈永和看向沈明烛:“皇兄可有良策?”
沈明烛想了想:“江南若是丰收,收成不会弱于百越。”
百越那样得天独厚的土地有一处已是天下幸事,但人定可以胜天,多年来无数先贤志士对粮食、农具的研究从未停止。
贵五谷而贱金玉。
此道与功名利禄无关,与苍生有关,故而也就有了不被放弃的理由。
“天不降甘霖,为之奈何?”
“农民是靠天吃饭,但从古至今,也不是只能靠天的。”
沈永和不解:“什么意思?”
沈明烛认真道:“兴修水利,引淮河水灌溉。”
“谈何容易?”沈永和失望:“更改水道于历朝历代都是大工程,非一日之功,等水道修完,百姓早就饿死了。”
而且这哪是随随便便就能做成的呢?古往今来,多少人踌躇满志,最终却在此折戟沉沙。
沈明烛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随意勾画。
沈永和等人定睛去看,才发现那是一副舆图。他们用记忆去对照,骇然发觉无一错漏。
颜慎再度抬眼去看沈明烛,神情复杂。
即使不论起对大齐疆域了然于心的程度,单只看这寥寥几笔的画技,便知沈明烛绝非酒囊饭袋之徒。
沈明烛举着树枝指了指其中一处,“从无到有修建所需时间长,但这里原本就有一处前朝留下的水道,只是荒废了,若是修整出来,最多两月便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