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永和皱眉:“你怎么知道?”
他身为皇帝,都没听说过哪个前朝在这个地方留下了什么水道。
沈明烛“啊”了一声,随口道:“在书上看到的。”
书看得多了,总能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翻出些有用的东西。
沈明烛接着道:“我上次路过江南去看过了,还能用。”
怪不得这人那时在江南徘徊许久,他还以为他是迷醉于温婉水乡的朦胧烟雨。
沈永和自嘲,沈明烛是真真切切的圣人,每一次的匆忙步履全是为苍生,是他狭隘。
萧予辞想,那以前呢?
以前沈明烛未曾解释的荒唐举止,是否也全都事出有因?
这人看了那么多书,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世人愚昧。就好像这次,如果他不说,谁知道江南埋藏着一条多年前留下的水道?
“朕这就派人过去,具体地址,还劳烦皇兄相告。”沈永和没沉浸在复杂心绪中太久。
沈明烛摇了摇头:“还是我亲自去吧。”
他笑了笑:“我在水利方面也略有心得,大概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他说着谦虚矜持的话,然而表情满是自信,显然并非“略有心得”而已。
颜慎看着看着,忽而就弥漫出几分酸楚。
沈明烛理应是这幅模样,他理应骄傲,理应张扬肆意。低调、谦卑再好,也不适合他。
沈永和没什么不能放心的,自五年后再见以来,好像不论什么事,沈明烛都能做得很好。
他正色道:“那便拜托皇兄了——皇兄可有想要的?”
一次又一次临危授命,他再厚的脸皮也会不好意思,对于沈明烛,他是有愧的。
除了皇位,他都能给。
“我吗?我没有什么想要的。”沈明烛思忖片刻,踟蹰着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出征的时候,能让庆尧也领一队兵马吗?”
他竟还没放弃这个念头。
沈永和沉默,“这是威胁吗?”
假使他不重用庆尧,沈明烛就不去江南?
沈明烛一怔:“当然不是,我从不拿百姓做交易。”
“那这是?”
“是请求。”
听沈明烛说出“请求”两个字是很奇怪的一件事,会让人坐立难安,从骨子里发出无所适从的难耐来。
沈永和再度沉默,片刻后,他说:“如果朕不同意呢?”
沈明烛遗憾地叹气:“那我也只能另找机会说服你了。”
他忍不住,再次强调:“其实,我真不会跟你争皇位。”
沈永和冷眼看他:“你怎么保证?”
“我……”沈明烛难以保证。
他可以发誓,他知道自己从不说谎,却不知该怎么让沈永和相信。
沈明烛苦恼地问:“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呢?”
沈永和脱口而出:“除非你……”死。
他急急将最后一个字咽下,不小心咬到了舌头,脸色瞬间白了些。
他缓了缓,又是片刻沉默,“朕答应你。”
这话落下,沈明烛脸上毫不掩饰绽开欢喜,他眉眼弯弯:“陛下,庆尧不会让你失望的。”
看得出这人对庆尧是有偏爱的,不止一次强调他的才华,不止一次为他争取。
江铖看着与记忆中毫不相似的沈明烛,忽然很想问——那他比之又差在哪里呢?
为何他当年,就没这样的待遇?
*
燕驰野回到了西北大营。
他离开时带着一身怒气,回来时失神落魄。
燕长宁神色担忧:“发生什么事了?”
燕驰野曾向他传信说要陪沈明烛一道回长安,难道是陛下斥责他了?
不应当,驰野不是软弱的人。
“父亲……”燕驰野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回到了大营,他愣愣抬眼,眼眶刹时红了一圈。
燕驰野七岁之后,燕长宁便再没见他哭过,他心中一慌,一时间连陛下终于忍不住要灭燕家全族的可能性都想到了。
他稳住心神,“父亲在,怎么了?”
燕驰野红着眼睛看他:“父亲,我们把表弟接出来好不好?接他来大漠。”
大漠再苦,也好过荒芜冰冷的宫殿。
他可以带着沈明烛跑马,去看落日孤烟,做所有想做的事,不为皇权所限。
“明烛?明烛怎么了?”燕长宁心都悬了起来。
“他……他过得很不好。”燕驰野声音哽咽:“父亲,明烛没有谋反,没有不学无术,他也没有不在乎我们。父亲,你不知道明烛有多厉害,他单枪匹马出长安,招揽三百山贼,三日灭了百越。他这么厉害,可他过得不好……”
燕长宁怔愣。
这话实在太过离奇,他当然信他的儿子,可是……
可是啊,无需知晓具体细节,沈明烛的真实模样与不堪传言相对比,足够描摹出一桩惨然过往。
燕长宁看着燕驰野红肿的眼眶,心想,原来明烛也在乎他们吗?那为什么要拒绝与他们来往呢?
他不必知道原因,只略略想象一个少年孤独地走至茕茕孑立,便足够他心如刀绞。
更何况,那是他妹妹唯一的孩子。
也是他从小疼宠到大的孩子。
第16章
从含章宫离开,萧予辞在宫门口停顿片刻,毫不迟疑地往某一方向而去。
那不是回住处的方向。
颜慎疑惑:“左相这是?”
萧予辞礼貌颔首道别:“在下还有事要办。”
两人年岁相差不少,关系也没好到可以过问私事的程度,颜慎没有多问,拱了拱手便告辞离开。
江铖却提步跟上了萧予辞。
萧予辞皱了皱眉,“将军何意?”
江铖问:“萧丞相是要去见庆尧吗?”
这个方向,是通往皇城司的方向。
萧予辞淡笑:“与你何干?”
“我也想见他。”江铖说。
沈明烛对他们有诸多隐瞒,可庆尧或许知道。
庆尧寸步不离跟在沈明烛身边将近两月,与他并肩作战,情谊颇深。
也许庆尧能告诉他们,沈明烛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庆尧下值后迫不及待地回了皇城司给他发的住处,拿出纸笔将沈明烛今日教的内容全都记了下来。
他听了一遍,背了一遍,默了一遍,可每一次仍觉得受益匪浅。
恩人之才如东海,浩渺无垠又深不可测,庆尧想,能够认识恩人,是他此生最大的幸运。
正认真思索着沈明烛布置的作业,忽而房门被轻轻敲响。
晚娘端了一杯水进来,自然地递给他:“夫君,外头来了两个人说要见你,是你在京中新认识的朋友吗?”
朋友?整座长安,除了他有幸高攀到的恩人,他没有别的朋友。
庆尧心中诧异警惕,面上却不显,他接过杯子牵着晚娘坐下,含笑道:“或许是,我出去看看。”
庆尧来长安一段时间,也锻炼出了几分看人的本事。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庭院中两人皆气度非凡,甚至不是他那些出身权贵的同僚可以比拟。一人书卷气浓厚,另一人一看就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但显然两人都身居高位。
庆尧拱了拱手:“在下庆尧,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萧予辞没有隐瞒,彬彬有礼道:“在下萧予辞,冒昧来访,还请不要见怪。”
江铖言简意赅:“江铖。”
庆尧吃了一惊,“卑职见过左相大人,见过定远将军。”
大抵很少有人没听过这两个名字。
萧予辞拱手回礼:“庆将军多礼了,不必拘泥于身份,在下此来是有事相求。”
庆尧心中警惕更多了一分。
他能有什么本事能帮得上当朝丞相?无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抵是冲着恩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