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皮跳了跳,别过眼不看了。
沈明烛细细翻阅,看得格外仔细,“都是好儿郎,为大雍立下了汗马功劳,理应有赏。传旨——晋冯晓山为中郎将,赏白银……”
他一个个念了过去,“衍州渠宿人士宋时微献策有功,留任京中,特封为观文殿学士,入内阁协理政事。”
其余人:“……”
图穷匕见。
行吧,你是皇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第152章
年轻的皇帝踌躇满志, 要提拔自己的心腹,组建属于他的势力,朝臣们可以理解。
新官上任三把火, 何况天子乎?
虽然这把火烧的时间晚了一点。
沈明烛接着叹了口气:“李成德逼宫一事,朕深感痛心。巍巍皇城,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为朕分忧,任其与方广年偷合苟容,长驱直入朕之寝宫。”
他面色沉痛:“方广年, 那是朕的禁卫军副统领啊!朕把朕的安危交到他手上,他今日能联合逼宫, 来日,是不是就能把剑架在朕脖子上?”
朝臣:“……”
方广年已经死了, 来日顶多变成鬼吓您一跳。
朝臣们同样也摆出愧悔神色, 齐齐跪倒:“臣无能,臣万死。”
“丁弘鱼肉百姓在前,李成德逼宫在后。”沈明烛道:“朕决定, 建天网以监察百官, 不属三省六部, 直达天听,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这……”百官齐齐怔忡。
然而神情变了几变,到底说不出反驳的话语。
历朝历代,好像总有这样的机构,他们是皇帝豢养的野狗,是悬在百官头顶的一柄剑。
沈明烛想要,他们也无力阻止,只能寄希望于他是个强硬也仁慈的君主, 能够抓得住缰绳,也能不随意使用。
沈明烛道:“天网之首称指挥使,第一任指挥使肩上所担尤重,由韩宜担任。”
韩宜是谁?
百官们第一时间甚至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及至在脑中盘旋筛选了一圈后才猛然震惊地想起——陛下身边的小太监,好像就叫这个名字。
这下像是捅了马蜂窝了,百官们激烈反对:
“不可,不可啊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太监如何能当此大任?”
“韩如海前车之鉴尤在,万望陛下切莫重蹈覆辙啊。”
“天底下从未有此先例!”
韩宜也愣了许久,待他回过神,还没来得及产生些兴奋或是什么别的情绪,扑面而来的就是所有人的反对和排斥。
仿佛他罪大恶极,合该千刀万剐似的。
韩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沈明烛慢吞吞合上空白文书,“若是要谈前车之鉴,那不如翻开史书细论,韩如海在前,太监不可用,秦桧在前,文臣不可用,安禄山在前,武将不可用。这么看来,与身份是太监还是朝臣无关,是男人不可用,不如诸位爱卿全都引咎卸职好了,朕起用女子,想来朝堂会干净许多。”
朝臣听得瞠目结舌,“这、这如何使得……”
怎么能这么算?
“哦,对了,朕偏私宦官、向狄戎阿谀求和在前,朕也不当再用。依诸位爱卿来看,这皇位该换谁来坐?”沈明烛问。
这说得太严重了,百官们哪敢附和。
他们纷纷跪倒:“臣惶恐,请陛下恕罪。”
韩宜也在一旁跪下。
他眼眶发热,嗫嚅了几下,有心想劝沈明烛算了。
陛下看重他,惦念着他,记得他的功劳。
这便足够了,除此之外,不敢奢求太多,毕竟那本就不是他一个太监应该拥有的东西。
陛下何必为了他与百官呛声,甚至这样贬低自己呢?他不值得的。
沈明烛心平气和,不紧不慢:“朕还愿意讲道理,是为了你们面子上过得去。朕想提拔一个人,其实本来不需要理由——也别和朕说什么自古以来,有些事情,该变就得变,对吗?”
他露出和善微笑。
沈明烛坚持如此,朝臣们还能怎么办?
总不能真的引咎辞职吧。
郑孟贤率先俯首:“伏惟陛下能作威作福。”
其他人自然也只能妥协:“谨尊陛下旨意。”
沈明烛满意地点了点头,“韩宜。”
韩宜抬起头。
十二冕旒遮掩了天子的神情,然而韩宜却仿佛能想象到天子眉目柔和眉目,眼中像是盛满一个春天的盎然。
沈明烛含笑问:“不谢恩吗?”
韩宜起身走下台阶,复又重新跪倒,和朝臣们跪在同一座大殿之中。
除去身上服饰,他们本就没有任何区别。
九重台阶下,韩宜深深拜服,“臣,韩宜,谢主隆恩。”
极重郑重,也极尽虔诚。
*
沈应完成任务外从归来,理应拜见陛下。
下了朝,他去御书房求见沈明烛。
韩宜亲自到门口迎他,一礼毕,笑道:“殿下来得恰好,陛下也正念叨您。”
沈应朝他回礼。
圣旨已下,韩宜如今已是他的同僚,自不能如从前一般对待。
沈应也笑着打趣:“韩大人怎不去赴任?”
“臣怕底下那些奴才不尽心,不懂陛下的习惯。臣向陛下讨了恩典,待陛下身边伺候的人选好之后,臣再去赴任。”韩宜目光坦荡,不卑不亢。
权力是对一个人最好的滋养,韩宜可以坦然地面对起他人的调侃,不必羞赧,不必畏手畏脚。
君威难测,怎么判断一个帝王对你的心意?只看他愿意予你几分权力。
韩宜有这天底下最位高权重的人做后盾,当然无所畏惧。
两人边往里走边聊:
“不知陛下因何事念叨我?”
“殿下请进,见了就知道了。”
韩宜为沈应推开门。
沈明烛抬起头,眼中满是惊喜:“皇叔,你可来了,这些日子你不在京中,侄儿好想你。”
甚至有些委屈的意味。
理智告诉沈应铁血强硬的沈明烛流露出这幅神色不合逻辑,但感情他还是忍不住心软。
他总是经常忘记沈明烛还是个未及冠的孩子,却又总是在某些时刻想起。
“陛下怎么了?”沈应语气柔和。
沈明烛一指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乖巧道:“皇叔你看,这都是侄儿专程给你留的。”
沈应:“……”
侄儿,你让皇叔刚才的心软显得很可笑。
不带这样欺骗人感情的。
沈应深吸一口气,委婉道:“陛下,有没有可能,身为臣子的,不该碰奏折呢?”
“可是你不是别的臣子,你是朕的皇叔。”沈明烛可怜兮兮:“皇叔,你真的忍心让朕一个人批这么多吗?”
沈应想说可是你在边境的时候这就是他的生活……罢了,陛下年纪尚小。
他神色几经变换,显然纠结极了,在当一个合格的臣子和慈爱的叔叔之间犹豫徘徊。
半晌,他像是认命般叹了口气,走上前翻开一本沈明烛推过来的奏折,“陛下,臣也不能总是帮你,这实在于理不合,若是让那些个文官知道了……”
他顿了顿。
然后他很快又翻开几本,心中的猜测得到验证,沈应的表情一言难尽。
——他还以为沈明烛觉得朝政困难需要人帮助,原来只是因为懒得处理。
——这明显是沈明烛筛选过的部分,大多都是些毫无意义的请安奏折,诸如些“陛下早上好”,“陛下我想你了,我可以回去看你吗”。
再不济就是些简单而弱智的问题,譬如“陛下我辖境内有一人杀妻,我应该怎么判啊”等等,看得人心生烦躁。
不回复吧,有失皇帝的体统与风度。
回复吧,又实在浪费时间,感觉生命都因此荒废了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