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声音却挺响的。
远处翻看医书的贺时序被惊动,他抬眼,见沈明烛不知何时就被其余人护在了身后。
他忍不住微微笑了笑,低头继续看书,只方舒展开的眉头不自觉又皱了起来,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
非他偷懒,实他心知他做不了多少事情。
他从小也算是养尊处优,肩不能提手不能抗,非要帮忙也会添乱。
又不像沈明烛有一堆奇思妙想,数算又好,轻而易举能找到适合用力的薄弱点。
大抵离那里远些就是最大的帮忙了,不过他不放心沈明烛离开他的视线范围,故而还是每天跟着来到河道附近。
周围人是在沈明烛说完那句“退远些”凑过来的,不自觉就将他挡在了身后。
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在火药炸响的那一刻,他们保护的意味有多么明显。
哪怕其实谁都清楚,沈明烛不需要保护。可是真正在乎一个人的时候,本能是超越理智的。
“公子,日头大起来了,你到树下去吧,别晒伤了。”
“就是,剩下的事情我们能干。”
“你们读书人不是有句话吗,君子动口不动手,公子,你去喝点水,有事吩咐我们就行了。”
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吗?
沈明烛哭笑不得,拗不过他们被推搡着上了河岸,他举手投降:“我旁观,我旁观。”
沈明烛能在此地有这么高的声望,知府余梁、各位富商以及顾央等人全都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顾央。
一人之力微薄,可顾央却有着二十多个弟弟妹妹,并且这数量还在不断增多。
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往往是市井小巷,而平津城所有的小巷,就没有顾央说不上话的。
他的弟弟妹妹们遍布各行各业,爱好最独特的一个弟弟已经混成丐帮二把手,还说自己下一步的目标就是成为帮主,而后打造平津城第一大帮派。
顾央:“……”
随他去吧。
百姓对长安来的疑似王爷的大人物本就好奇,随口打听下,居然真被他们打听到了几分消息,且都是清一色的好话。于是乎还未见面,他们已经对沈明烛有着先入为主的好感。
再之后各家各户被征召去当了徭役,毫不客气地说,这段时间几乎是他们几年来过得最好的日子。
每天都能吃饱,工作也不算累,工钱还多。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他们还是隐蔽期待着这次服徭役能够永远不要结束。
“先生,先生!”
只有顾央和那群孩子会叫他先生。
沈明烛回过头,果然见到一个粉衣小姑娘蹦蹦跳跳而来,他微微笑了笑:“小桃。”
“先生。”小桃拿出一个荷包:“刚刚在路上,有个姐姐让我把这个给你。”
沈明烛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谢谢小桃。”
他手指白皙修长,沾了点灰泥就显眼得很。
小桃皱了皱眉,小大人般“教训”他:“先生,你是做大事的,这种粗活不该你来干。”
沈明烛逗她:“我不干,你来顶上?”
小桃郑重其事地点头:“我来,先生你别动手。”
贺时序不知何时已经收好了医书,小孩子的声音清越,他站得不算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小桃二话不说就要往河床里跳,沈明烛连忙伸手地拦她,注意到这一幕的百姓俱都笑起来。
而他像是游离这份热闹之外,突觉一阵伤悲。
平津城没人舍得沈明烛干半点苦活。
这里不如长安繁华,如小桃这样年纪的孩子也算是半个劳动力,在他们眼里,下地也好、清理淤泥也好,都不算什么。
可即便如此,即便在他们看来只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即便算不上脏活累活,也没人愿意让沈明烛动手。
他们不太能理解凤凰的骄矜与挑剔,却仍心甘情愿种下一棵梧桐。
沈明烛是很好养活的凤凰,从来不肯好好待在梧桐树上,但平津城的百姓才不管那么多,别的世家公子有的待遇,沈明烛也得要有。
可被如珠似宝护着的沈明烛,在那个一步一景的长安,在雕栏玉砌的皇宫,却吃遍了在平津城里没吃过的苦。
含章宫五年,他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平津城里,无人知他们捧在手心上的小凤凰,也曾坠入熙熙攘攘的凡尘,沾了一身尘土。
沈明烛好不容易才劝下了一心要替他干活的小桃,抹了抹额头上急出来的薄汗,心想以后这种玩笑还是少开为好。
他拆开小桃给他的荷包,里面是一封短短的信。
信上寥寥几语,约他“傍晚时分,岿阳湖上泛舟,不见不散”,没有落款。
沈明烛看了看天色,觉得现在时间也差不多,整了整衣袖,欣欣然准备去赴约。
贺时序忙收回思绪,小跑着跟在他身后:“殿下,要回去了吗?”
“不是,”沈明烛将荷包与信递给他,认认真真道:“有人约我见面,贺太医,你先回去吧。”
贺时序看完皱了皱眉,语气担忧:“殿下真要去?”
有点像对沈明烛心存爱慕的女子?可还是有些蹊跷,贺时序不敢放心。
沈明烛“啊”了一声,“我不去的话,万一她一直等怎么办?不成不成,我还是去见见她吧。”
“那我跟着殿下!或者……或者我们向知府借点人手?”
“不,我一个人去。”
沈明烛语带笑意:“我想,我知道这份信是谁写的。”
正是江南好风景。
一别数月,故人可好?
第25章
“许久不见, 殿下,别来无恙。”
“苏姑娘,又见面了。”沈明烛笑了笑, 声音温和。
“冒昧请殿下前来,还望见谅。”苏千慕乘舟而来,于水面上向沈明烛盈盈一礼。
小舟不大,除了苏千慕,只有一个撑船的船夫。
沈明烛毫无介怀地上了小船,小船于是又悠悠荡荡驶向湖心。
这下, 除非有人能躲在湖里,否则不会有人能听到他们的聊天。
苏千慕直入正题:“当初宫门外, 如无殿下,苏某恐已成枯骨。殿下帮过我一次, 如今可否再助我一臂之力?”
颇有些得寸进尺的意味。
沈明烛好脾气道:“姑娘请讲。”
半分犹豫、推诿也无。
苏千慕一愣, 因他这份干脆默了片刻,却没立刻提出请求,“殿下为何这样帮我?”
她自问有几分姿色, 但沈明烛不是会被美色所诱的人, 而除此之外, 她还有什么可以回报给这人的利益?
“一定需要理由吗?”沈明烛眨了眨眼,笑意温和,“这世上有情有义又有勇有谋的人本就不多,有缘遇见,有力相助,也算我的荣幸。”
苏千慕定定地看了看他。
沈明烛微微带笑,眼中仿佛有一个世纪的春秋纷繁,偏偏再看, 只见星河璀璨。
他立在船头,礼貌地与她隔了一段距离,微凉的风拂过他的衣角。
衣角上有淡淡的污泥,可是他站在那儿,便是最不染纤尘的洁白。
来之前,苏千慕想了数十种话术,全都无用武之地,她本应该开心,然后忽然有了几分踟蹰。
苏千慕浅浅叹了口气,拿出了准备好的情报文书。
“北境匈奴两次入侵,先后犯涿渚、滁观,燕大将军镇守国门,现两军僵持于随山一带。而东边回鹘也虎视眈眈,东大营全军戒严,于泰屿七次拦下异族悍匪,眼看大战将起。”
“中央的指令下发,各地州郡纷纷戒严,以防藩王生乱。飞虎卫回防长安,护佑中枢……殿下,风雨欲来之势已成,大齐眼看就要乱了。”
沈明烛草草翻阅完,将文书递了回去,语气笃定:“不会乱起来的。”
就好像边境火星四逸,黑云压城城欲摧,然而江南百姓却可毫无所觉,依然乐呵呵等待着平淮河道竣工、淮河水灌溉良田的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