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多不过虚惊一场罢了。
苏千慕不置可否,只略微带了点提醒的意味:“殿下先前不知道这件事。”
越是身居高位,对时局的变动感受就越是明显,可沈明烛毫无所知。
这显然不正常,哪怕燕长宁燕驰野的消息被拦了下来,余梁也会告诉沈明烛。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江南与长安远隔千里,即使沈永和下了密旨不许余梁外传,余梁也很难瞒得住沈明烛。
甚至压根不会隐瞒。
所以如果沈明烛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只能说明,余梁也是被隐瞒的一个。
巍巍金殿上文臣们唇色作戟,于无硝烟处决定了大齐这艘巨轮前进的方向。
载着指示的文书百里加急从长安驶向四方,令所至,四方无不宾从。
唯独落下了江南。
诚然,江南无驻兵、无藩王,离边境也远,不至于沦陷或是突生乱事,但这不是将其摒弃在外的理由。
沈明烛浅浅叹了口气,“其实我能猜到。”
说与不说对他影响不大,只可惜那位本该前途无量的知府,因他被隔离在权利之外。
是他对不起余梁。
“他怀疑你、忌惮你,你当早做准备……”苏千慕想说些什么,然而看着沈明烛的神色,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反正,你心中有数就好。”
沈明烛笑了笑,“姑娘还没说,需要我做什么?”
谈及来意,苏千慕正色:“我欲往南,向殿下借三千兵马。”
沈明烛恍然:“姑娘意在于阗?”
于阗是南边与大齐接壤的小国,与来势汹汹的匈奴、回鹘相比,素来不被放在眼里。
“草原遭疫病,中原亦有灾,上苍要降祸人族,于阗如何能独善其身?于阗国力衰微,可活不下去的时候,一样会破釜沉舟。而大齐腹背受敌,兵力皆被牵制,许是腾不出手来解决。”
苏千慕道:“我先下手灭了于阗,大齐至少不必再忧心南边,双赢,这不好吗?”
她要划土而治。
大齐没有能容得下她的地方,她就为自己再挣来一块土地。
这话在任何一个朝臣听来都会觉得悖逆,合该被打为反贼,天下共诛之。
沈明烛已有预料,倒不曾惊诧,他温和地问:“苏姑娘,你已经决定了吗?”
苏千慕淡笑道:“莫非殿下觉得,我还能做大齐的子民不成?”
“为何不可?”
“因为我不甘心。”
她是华夏的孩子,却不代表她承认自己是齐人。
公主死后,她与大齐不两立。
沈明烛低低叹气:“何至于此啊……”
“蒙殿下之恩,我不祸乱大齐朝纲,但也仅此而已,若沈永和栽倒我手上,我还要杀他!”苏千慕情绪陡然多了几分起伏,她不自觉提高音量,双目灼灼:“殿下,你只说这次,你帮不帮我?”
沈明烛吐出一口气,“帮。”
他笑了笑,又道:“苏姑娘,这是荆梁皇室与大齐皇室之间的仇恨,不要蔓延到国家与百姓之间,好吗?”
语气诚恳又温和。
苏千慕目光一颤,她自觉从未看轻沈明烛,但仿佛与这个人多相处一秒,她的敬佩便要更多一分。
沈明烛若是之后对她说出这句话她尚且不会有这么大的心神震颤,可他们现在谈的是国家与战争,是足以影响世界时局变革的大事。
为何在这样宏大的话题下,沈明烛还能如此迅速地想到黎民百姓呢?
苏千慕想起很久以前,鸿钰公主曾失望地对她说,荆梁的皇子中无一可造之材。
她那时劝慰公主,若是长成的不行那便再从小教一个就是,公主亲自教,总不会长歪的。
她清晰记得公主叹了口气,对她说:“千慕,帝王不是教出来的。”
公主,原来帝王之心,真的是天生的啊。
苏千慕复杂地看了沈明烛一眼,微微别过脸,勉强保持冷静:“这是自然。”
他若不出现,人间或许还能教养出好皇帝,以为圣明君主。
可这样的人一旦现世,便知何为天生帝王、千古一帝,从前人间种种,都为瓦砾,不能与玉石相较。
仿若无意,苏千慕淡淡道:“倘若大齐后世能出一个你这样的皇帝,我带于阗投一次又如何?”
沈明烛左顾右盼,假装接收不到她的暗示,“天色要暗了,苏姑娘,我得回去吃饭了。”
苏千慕看了他一眼,轻轻抬了抬手。
船夫收到指示,撑着船向岸边驶去。
“殿下,”苏千慕突然开口:“还请殿下不要误会,在下并无他意,只有一言相告。”
她悄然换了个自称,语气谦卑许多,带着些试探与小心翼翼。
沈明烛抬眼,目光和煦:“请讲。”
苏千慕道:“不论是谁相约,殿下都不该一个人来。”
至少暗处也该带几个侍卫。
沈明烛闻言便笑:“你还会害我不成?”
苏千慕却很严肃,“这与你信不信我、我是什么样的人都没关系,殿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沈明烛无所谓:“我又不是千金之子。”
苏千慕还要再说话,船已经靠了岸。
沈明烛跳下船,回身笑道:“姑娘尽可一路向南,行至于阗,自会有人接应。”
沈永和忌惮他,不可能让他有机会指挥大齐的兵马。
沈明烛没说他要怎么做,苏千慕也没怀疑他是否有这个能力。
“殿下,”在沈明烛转身后,苏千慕再一次叫住他。
她下了船,船夫跟着她身后,像个沉默的侍卫。
苏千慕微微一笑:“殿下如果不介意,我当一回殿下的护卫。”
是不是千金之子,可不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
贺时序在余梁府上有一个专门的药房。
他被沈明烛拒绝跟随后回来,就开始闷闷不乐地煎药。
一只蝴蝶从窗外飞过,晕晕乎乎撞上了窗棂。
房间内氤氲着浓厚的苦涩药味,连身为医师的贺时序都有些受不了。
他偏过头轻咳了两声,心想要是沈明烛在场一定又要皱眉了。
待到药稍微凉了些,他深吸一口气,仰头一饮而尽。
药效起作用还需要一点时间,贺时序将窗户全部打开散散药味,又准备好了纸笔。
而后右手搭上左手脉搏,凝神感受这副药方是否有作用。
贺时序每天都会为沈明烛把脉。
他曾给过沈明烛一颗丹药,说能保三年不毒发,可依这人的折腾程度来看,一年都有些勉强。
世人用“油尽灯枯”形容濒死之态,因为人是禁不起苦熬的。
沈明烛操劳的事情太多了,倘若人是一根蜡烛,他在昼夜不止地燃烧。
贺时序想,他必须尽早研制出瘴毒的解药。
这世上他能找到的身中瘴毒还不死的人就两个,一个是沈明烛,一个是他。
沈明烛是他无论如何、是他即便死上千次百次、是他哪怕堕入地狱也要救的人,所以用他自己来试药实属理所当然。
一刻钟后,贺时序脸色苍白地俯身,呕出一大口血来。
他连忙在旁边的药箱里拿出银针,往手臂上扎了两针,而后摇摇晃晃地往后栽倒,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26章
第十二副药方, 又失败了。
贺时序刚睁开眼睛便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四肢还有些酸疼发软,勉强支撑地坐起来,打算先收拾昏迷前留下的残局, 而后便听到身边传来极其惊悚的一句话。
“醒了?”
语气平淡,甚至还带着几分温柔,却叫他毛骨悚然。
贺时序僵硬地扭过脖子,小心翼翼挤出一个带着讨好的笑容:“殿下。”
沈明烛坐在椅子上,不疾不徐翻看着他写的之前十一次的药效记录。
——也叫《十一次失败的试药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