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余逢春记忆中的那个清俊少年不同,这时的邵逾白面容看着要比曾经成熟,但也多了几分疲惫冷漠,那是权利和纷争被填满后的厌倦。
他穿着一身玄色衣袍,与明远不同的大概就是衣料要稍微更好一些,但仍然算得上简朴素净。
大殿的主位极高,邵逾白坐在上面,衣袍似流云般垂下,更衬得他轮廓分明,眉眼英俊,肤色苍白。当他定定地注视着余逢春时,眸中隐约有暗色魔气闪现,又一瞬间彻底消失。
“……”
对视中,邵逾白缓缓站起身,随后在余逢春的目光里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站到他的面前。
这是二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也是余逢春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邵逾白身上冲天的魔气。
这是难以克制压抑的反应,也是邵逾白未曾言明的隐秘和暗示。
他不想隐瞒,他想让师尊看清自己。
而余逢春确实看清楚了。
仰头看着那双黑沉的眼眸,余逢春心想:
他的徒弟真入魔了。
平铺直叙的一句,没有任何特别的感想,最多就是预料变成现实的隐隐确定,余逢春过去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他说不怪邵逾白,那就绝对不怪他。
“明夷,”他轻唤一声,想从最基础的问候开始。
“你还……”好吗?
话刚出口,还没说完,原先定定看着他的邵逾白忽然像从一个梦里回过神来似的,眼神清醒过来。
随后,没有任何征兆的、当着余逢春的面,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第77章
余逢春:“……”
0166在他脑子里爆笑出声。
每当余逢春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令他惊讶的存在的时候, 邵逾白就给他一个大惊喜。
“明夷?”
余逢春跟着蹲下去,与跪在地上的邵逾白对上目光。“怎么了?”
碧色衣袍落在地上,刚刚好搭住玄色衣摆的一角, 邵逾白觉得自己真是疯了有段时候了,竟然看到这一幕都能心生波澜。
他低声道:“徒弟有罪, 特请师尊责罚。”
见此, 余逢春问:“你何罪之有?”
邵逾白道:“杀伐太重、叛逃宗门。”
余逢春说:“这不算罪。”
他注视着邵逾白, 目光平静淡然, 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清晰明白, 足够人听清楚并凿刻心中。
也让邵逾白知道, 他是真的不在意。
闻言, 邵逾白怔怔地抬起头。
“……不在意?”他颤抖着问。
当他是明远时,邵逾白曾借着躯壳的耳朵听过很多次,余逢春说不怪他, 可当赦免真正来到面前的时候, 他还是不可置信。
原来师尊心中一直是眷顾他的。
余逢春点点头。
于是数百年的艰难困苦似乎可以在这一瞬间彻底释怀, 不再流连。
但邵逾白还是没有站起身。
因为他的罪孽有很多, 最深重最可悲的那个他还没有说出口。
他也不会说出口。
他含着忤逆的果子, 胸口生长着不伦背弃的枝条, 他是人魔混血, 本就脏污, 而这份注定不容于世的感情, 则更是让他堕落肮脏到深渊中,若他身死,那万丈高的生死之后真有审判他的人, 那一千万根银针扎入灵脉,都不能赦免分毫。
邵逾白只求师尊不要发现。
穆神洲峰主清风朗月、干净洁白的一生, 实在不需要再添一桩由他亲手创下的耻辱。
“……”
见他沉默不语,蹲在对面的余逢春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流转间,轻而又轻地在邵逾白的手背上点了一下,随后握住他的手。
他沉声道:“你心里有自己的主意,我知道,也明白。只是既然这几百年你没有放弃我,为师自然也不会放弃你。
“种种艰难险阻,只要你我师徒一心……”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余逢春提起“师徒”二字的时候,邵逾白的指尖哆嗦了一下。
0166:[你再多说几句,他的心可能就死了。]
在自己情窦初开的徒弟面前,一遍又一遍地提师徒伦常,跟往人家心里捅刀子有什么区别?
余逢春:“……”
那不说了。
他松开手,转而托住邵逾白的手臂,强行把他扶起来。
邵逾白顺着他的力道起身,仍旧一言不发。
这孩子以前就是这副沉默寡言的样子,现在也没变。
但余逢春知道他心思多得很。
“如今都是魔尊的人了,”他笑道,“不要动不动就跪。”
余逢春不想承认,但邵逾白刚才那一下子确实把他吓得不轻。
邵逾白道:“你是师尊。”
徒弟跪师尊,天经地义。
“好吧,”余逢春点点头,果断转移话题,“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说罢,他扯扯邵逾白的袖子,带着他走到明远面前。
于是一缕元神说话的躯壳与本尊面对面。
而余逢春站在他俩中间,略微仰头比划了一下。
“居然真的一样高。”他道。
邵逾白:“……”
在躯壳里待着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但甫作为另一个身份与它面对面,邵逾白越看越觉得这具躯壳一无是处。
见他迟迟不说话,余逢春在他胳膊上敲了一下:“明夷!”
邵逾白胸口憋了一口气。
既然两人都不说话,为何师尊要他先说?难不成他真的怜惜这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东西?
一瞬间,邵逾白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个当他是明远时二人的相处细节,震撼不已地发现余逢春真的对明远很好。
“……我是邵逾白。”
震惊之余,邵逾白还是开口道:“我虽为师尊弟子,却未能照拂左右,无论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都多谢你了。”
他貌似说得气定神闲,偏偏余逢春脑子里有个超先进的计算系统。
0166:[他绝对是咬着牙说的。]
还特意宣誓了主权,强调自己才是余逢春的徒弟。
明明都是同一个人,也不知道他在较什么劲。
或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使人变得盲目。
而邵逾白介绍完许久,元神才迟迟开口:“明远。不谢。”
就四个字,异常冷漠高傲。
邵逾白转头看向余逢春,眼神好像在困惑控诉。
余逢春干咳一声,充当润滑剂,解释道:“明远不爱说话,他心里其实是很喜欢你的。”
多么无理取闹的解释。
一缕元神本就意识混沌,只带有最基础的执念情感,与邵逾白勉强融合后,早已成为一句随本尊指挥移动的躯壳。
身外化身罢了,哪有喜爱憎恶的情感?不过是仅存的本能反应。
邵逾白不会跟一具空壳多计较,他更看重的是余逢春对明远的在意。
顿了顿后,他转而对余逢春说:“师尊这一路上劳累了。”
“还好,”余逢春说,“我从幻境出来,追一只高阶妖兽追到了边界,后来发现它不见了,你有头绪吗?”
“可是一只皮肤异常苍白、双眸血红的妖兽?”
胡霍江就是这么形容的。
余逢春点头:“不错。”
闻言,邵逾白轻轻一笑,眉眼间的寒冰瞬间融化。
“我已经处理好了,师尊不必担心。”
余逢春一挑眉,追问:“全都处理好了?”
“自然。”
“那它说了什么没有?”
“是说了一些,”邵逾白道,“不过我抓住他的时候它已经身受重伤,很不清醒,还没问几句就死了。”
余逢春若有所思:“这样。”
“是啊,”邵逾白又笑了一下,“真是可惜,或许它是之前斩杀中漏下的一只,机缘巧合藏匿到现在,终于露出了马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