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逢春不瞎,即便慌乱,仍然感觉到了陈和的变化。
而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来自陈和的怀疑。
“0166。”他在脑海里喊道。
0166火速上线:[收到宿主指令,易容程序解除。]
仿佛一层透明的膜在眼前融化,世界都清晰起来。
余逢春呼出一口沾着血腥的气,抹了把脸,轻声说:“和公公,您看看我。”
在烛火照耀下,陈和看过来。
只瞬间的功夫,这个纵横多年的老太监眼里的怀疑审视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和如释重负。
昏暗的大殿里,哪里还有那名乡野大夫的影子,站着的分明是八年前便毫无踪影的帝师余逢春。
“余大人……”
他颤抖着嗓子说,布满皱纹的眼角溢出眼泪来不及思考在余逢春暴露身份前自己说了多少不该说的话,陈和腿一弯,跪了下去。
“您,您终于回来了……”
余逢春无奈笑笑,对着面前这个哆嗦不停的老头子点头:“是,我还活着。”
陈和老泪纵横,握刀握枪取人首级的手哆嗦着扣在地上,几乎难以相信眼前人就是失踪八年的余逢春。
可容貌声音做不得假,陛下的信任更是。
陈和抬手抹了把泪:“老奴眼拙,竟没认出来,余先生,您多见谅。”
“你何罪之有?”
余逢春蹲下身,扶住人的胳膊,想把人扶起来。
然而陈和就算哭得满脸都是,看着都比他有劲些。
怕自己把余逢春拽倒在地,陈和连忙站起身,稳稳把人扶住。
“老奴这就去调令邵和军,必定在那刁奴逃出宫前将他擒住!余大人请放心!”
说完,他担忧的眼神再次落在余逢春身上。
余逢春会意:“和公公放心,他会没事的。”
他说:“我回来,就是为了救他。”
于是陈和原地又磕了两个响头,放心地走了,去找自己手底下那个黑心肝的畜生。
大敞的殿门迎进无数冷风,不知何时,天边竟然积了一层厚厚的阴云,陈和离去没多久,一道闪电当空劈下,照亮万物后,雨噼里啪啦地打下来,沾湿了整个紫禁城。
余逢春的胸口疼得厉害,但头脑却格外清醒,望着外面的大雨,他转过身,蹲在跪着的长宁面前。
电光与火光一起,照亮了他的脸。
长宁抬起头,浑身哆嗦一下。
直到这时,她才看清这位本该死在八年前的余先生的模样。
……难怪能让陛下念念不忘,思之如狂。
这是长宁的第一个反应。
余逢春的本来面容清秀温润,带着很浓的书卷气,脸色白皙,眉毛细长,一双黑眸似寒星,整个人如玉石一般。
只是这块玉石上粘着很多的血和杀意,雨夜阴寒,便更像一只在夜中杀人的艳鬼,与住在大明殿里的那位好般配的一对。
长宁是胆子大,但也没越过正常的界限,看见余逢春这个样子,心里怕得不行,嘴唇也跟着哆嗦,生怕自己被杀人灭口。
余逢春自然看出了她的恐慌。
低叹一声。余逢春拿起她手边的灯盏。
“长宁姑娘,麻烦你一会儿关上殿门,无论谁来问都说我睡了,不许人进,知道吗?”
见他没有杀自己的意思,长宁冷静了许多,点点头。
“我明白的。”
“很好。”
余逢春站起身,风雨交加,狂风烈烈,他的头发被吹得凌乱。
最后瞥了一眼坐在地上的长宁,余逢春不再犹豫,转身踏进雨里,正殿跑去。
如今,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快让进度条升到100%,催动解毒程序运行,保住邵逾白的命。
*
*
*
正殿门口,已有邵和军在把守。
见到余逢春冒雨赶来,守卫一言不发,只推开正殿的门,露出一室昏暗。
越往里走,血腥气越重。
陈和已经将所有侍候的宫女太监全部赶走,殿内没有点灯,留下来照亮的只有一圈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悠悠光亮洒在寝榻上。
绕过几层帷幔,余逢春看清了正在昏迷的邵逾白。
不怪陈和惊慌失措,毒药发作时的模样,余逢春最清楚,口鼻出血都是最正常的描述,半点没夸大。
邵逾白此时除了胸膛微弱的起伏,已没了活人的模样,面色衰败,呼吸接近于无,咳出来的血浸湿了枕头,让整座大明殿都笼罩在一股腥甜的血气中。
外面风雨飘摇,里面也命如烛火,时刻有熄灭的隐患。
进度条稳稳停在97%的位置,余逢春用湿透的袖子擦干净邵逾白嘴角的鲜血,跪在床边,手掌轻而又轻地抚在他的侧脸上。
“没事的,邵逾白……”
手指蹭上猩红,余逢春喃喃自语,浑然不觉自己身上也有大片大片的血,仿佛两只刚从血海炼狱中爬出来的鬼,依偎着缠在一起,求一个有违天命的生机。
进度条缓慢爬到百分之百,刹那间,一阵嗡鸣声从余逢春脑海中荡开。
[注意,解毒程序开始运行,预计时间十八小时,请宿主注意把握!]
[注意,解毒程序开始运行,预计时间十八小时,请宿主注意把握!]
两遍提示音后,本来昏迷不醒的邵逾白忽然开始全身颤抖,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后,他睁开了眼睛。
恰逢一道电光闪过,将大明殿照得亮如白昼,自然也照亮了床前余逢春的脸。
朝思夜想的亡魂在自己垂死之际归来,不知算不算是好消息。
邵逾白仰面躺着,浑身使不上力气,神志已被毒药折磨恍惚。
看着余逢春面无表情的脸,他挣扎许久,却只能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先生……”他喃喃道。“你来接我了。”
余逢春缓缓起身,坐在他床边,既不说话,也不看他。
陈和带来噩耗时,余逢春一时慌乱没稳住心神,让这具破破烂烂勉强能用的身体遭到重创,刚才为了启动程序,余逢春肾上腺素飙升,几乎没怎么感觉到疼痛拖拽。
等解毒程序启动,心神一松,余逢春才感觉到胸口撕裂一般的疼,每喘一口气都仿佛把心从骨头里扯出来,疼得头晕眼花,一句话都不想说。
可他不说话,不代表那个还疯着的不说。
见先生不搭理自己,邵逾白又笑笑。
“先生不理我,也是应该的,”他轻声说,“我犯了大错,万死难逃其咎,欺师灭祖、狂悖僭越,先生当时不该离开,该拿刀砍死我才对……”
他自顾自地忏悔着八年前的那一架,声音很凄凉。
余逢春不理会他,于是他继续说:
“或者哪天我自己明白了,去先生门前吊死,以谢深罪,可先生走太快。我都不知道先生去了哪里,自然也无法谢罪,先生莫怪。”
余逢春原先还忍着疼,不想说话,可听到他这么说,余逢春当即侧过身子,语气难辨喜怒:“你知错了?”
邵逾白轻声说:“学生知错,学生肖想师傅,是大不敬,该打死。”
“可改了?”
“……”
在余逢春的注视下,良久后,邵逾白摇摇头,态度异常坚定。
知错了,但不改。
余逢春都要气笑了。
“知错不改,和不知错有什么区别?”他说。
邵逾白看他,黑亮的眸中掺着太多的迷茫。
他真的在思考,而思考的结果是,邵逾白说:“学生以死谢罪。”
即便被毒药摧毁神志,人对生死的判断也不会有问题,邵逾白很清楚自己要死了。
将死之人一无所有,能拿在手上的砝码,只有胸口还未散尽的那口气,和假设面前人对自己尚存一丝怜惜。
闻言,原先还冷着脸的余逢春当即转过身,毫不犹豫地在邵逾白脸上扇了一巴掌。
他厉声道:“不许再提死!”
邵逾白侧脸浮现出一抹红痕,他愣愣地注视着生气的余逢春,想起上一次见这样的先生,是八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