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辰时。
大明殿。
殿内鸦雀无声,一众宫人停在帷幔外,个个低头屏息,捧着热水布巾,安静等待。
帷幔内,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有人怒呵道:“滚!”
这声音本该是温润悦耳的,偏偏在尾音上多了一丝难以言表的沙哑,像钩子一样,勾得帘外宫人手跟着哆嗦了一下,热水泛起涟漪。
又一阵喃喃细语,站在最前面的长宁看到,帷幔中有两道人影拥在一起,高些的那个将另一个人抱在怀里,片刻后又半跪下去。
看动作,仿佛是在给那人整理衣袍。
天潢贵胄,整个绍齐找不出比他更尊贵的人,平日里旁人连看一眼都自觉不配,可他却如此坦然地跪在地上,替面前人整理衣裳。
长宁急忙低垂眼眸,不敢再看。
半炷香后,帷幔后有人淡声道:“进来。”
等候已久的宫女太监随即走进帷幔,长宁走在最前面,自然一进去便看到了皇上,和坐在床边的那个人。
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已过去近两个月。
过度惊吓中,长宁的记忆出现模糊和扭曲,每当她试图回忆时,最醒目的往往是余逢春喷出的那口血。
她至今不敢相信,那位在偏殿住了许多天的江大夫竟然就是皇上曾经的老师,余逢春。
可这由不得长宁不信。
在大明殿伺候的许多宫人,私底下都说这是老天庇佑,余先生应该就是神仙托生,专门下凡来给皇帝做师傅。
眼下,那位仙人正坐在长宁面前,模样俊秀儒雅,发丝垂落在肩头,仿佛一株依水而生的柳树。
长宁将热水奉上,看着余逢春将手泡在水里,眼眸低垂,似是很疲乏,懒懒的没有劲。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服,腰间衣领不加装饰,更显得雅致。细长白皙的脖颈包裹在衣料中,但仍有一抹红色似杏花般旁溢而出,给一身素净添上颜色。
寝殿里,时常响起细微的声音,因安静显得格外突出。
若换平时,早就有人抬眼去看了,可现在,每个人的脑袋像是被千斤巨石压着一样,死死低着,不敢抬起。
因为响声的来源正是余逢春,形状精致的脚踝上蜿蜒着一根细长的银色锁链,像蛇一样盘踞在他身体上。
这是大明殿的秘密,是皇帝的秘密,也是悬在他们所有人头顶的千钧巨石。
没人敢看,没人敢问,就假装那些深夜响起的喘息呻吟从不存在,假装皇帝眼中愈来愈重的偏执不存在,假装他们的师徒界限不存在。
……
洗漱完,看着宫人依次退下,余逢春抿了口茶,问:“什么时候放开我?”
话一出口,余逢春发觉自己的嗓音还是沙哑,不由皱皱眉毛。
邵逾白坐在他身边,接过余逢春喝完的茶盏。
“这里住的不舒服吗?”他言左右而顾其他,“万淳婉小厨房里的点心师傅现在就在御膳房,研究了些新的样式,你都尝尝。”
万朝玉获罪,作为他的族妹,万淳婉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念在她年少入宫,从未犯下过大错,邵逾白只是将他送出宫去,贬为平民,没有多加为难。
余逢春拒绝:“不用了。”
说着,他又把茶盏从邵逾白手里拿了回来,吹开茶沫,道:“你去把太医叫来。”
邵逾白问:“先生哪里不舒服?”
余逢春摇头,继续说:“找太医给你诊诊脉,开个平心静气、清热去火的方子。”
这话说得含蓄,可也很明白。
从那夜定情开始,邵逾白夜夜宿在正殿,从未停歇过。
解毒之后,他的身子越来越好,可余逢春还是老样子,实在经不住折腾,好些时候都无意识地滚出泪来,才换来片刻歇息。
邵逾白真的很有必要喝些清心降火的药。
“这就不必了……”
邵逾白想要拒绝。
余逢春闻言掀起眼皮,正色道:“你如今也不年轻了,且刚从鬼门关死里逃生,大病初愈,正是要好好休养的时候,你成日放纵,还带着我跟你一块胡闹,老了必然是会留下病根的。”
被说不年轻的邵逾白:“……”
沉默一瞬,他笑道:“既然如此,学生今夜睡在偏殿,太医就不必请了。”
余逢春抬眼看他,见邵逾白神色如常,仿佛不觉得有什么,便点点头。
如今虽然料理了万顾,但余下的事情还有很多。邵逾白有心清理绍齐这些年的沉疴旧病,因此比平日忙上许多。
陪余逢春喝完药,他就去了御书房。
余逢春照旧坐在床上,怀里揣了本画册,看着邵逾白的背影越走越远。
片刻后,他道:“生气了。”
0166:[啥?]
余逢春冲着邵逾白离去的方向扬扬下巴。
“看不出来吗?气我说他不年轻了。”
初识情滋味的人,哪里受得了心上人说自己老,生气也是应当的。
0166可一点都没看出来,怀疑余逢春被关疯了。
[你还是赶紧出去吧,我怕你再过两天会说出不该说的。]
“不急,”余逢春低头翻书,“还不到时候。”
[这还分时候?]
“嗯哼,得等他不害怕了。”
邵逾白在害怕?0166完全看不出来。
在它的分析里,邵逾白已经重新走到了他人生中最高昂的时候——他再次得到了余逢春,铲除了对手,绍齐虽然疲敝,但还没到山穷水尽的一日,只要他励精图治,必然还有大好前程。
站在这样的光辉前程中,他有什么好怕的?
余逢春无奈摇头。
“要是他不怕,我现在早就出去了。”
说完这一句,他倒回床上,以一种相当不健康的姿势翻看画集,眼前不断闪过邵逾白的脸。
实际上,邵逾白的所有表现都好像在说,余逢春在拔除他体内毒素的同时,也将他的阴郁冷酷一并去除,他重新变回了那个英明睿智、宽和待下的皇帝。
一切都好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除了余逢春脚上的镣铐。
那是幻境的裂痕,体内的肉刺,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余逢春,邵逾白并没有变好,他还陷在某场只有他自己的噩梦中。
要彻底治好他,需要猛药。
余逢春目前还没有找到好的契机。
*
*
*
深夜,宫里点起一盏盏灯。
长宁带人来传膳,余逢春蹚着锁链坐在桌边,听见外面的歌舞声。
向外瞥了一眼,他问:“皇上在做什么?”
桌边的长宁轻声回答:“朔秦使臣明日就要走了,陛下设宴,为他们送行。”
原来如此。
余逢春点点头,不再多言。
又过了许久,歌舞寂静下去,宫门落匙,邵逾白果真没有回来。
余逢春决定等他第三天还不回来的时候再去哄,喝完药以后躺在床上,听到了肾脏发出的感激声。
“这就是我的愿望。”他很安详地对0166说。“永远不会被打扰睡觉。”
不管是人还是梦,或者更奇怪的东西。
长宁吹灭刺眼的蜡烛,只留着远处几盏做照明用,余逢春在床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准备迎来一夜好梦。
然而他刚睡着没多久,0166的警报声就响了。
[有人来了。]
余逢春睁开眼,听见后殿传来一阵细微的咯吱声,好像有人在试着推窗户。
“谁?”
0166运行片刻:[你认识的。]
我认识?
余逢春坐起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窗户被推开以后,外面进了片刻,随后一阵风声传来,紧接着便是若隐若现的酒味。
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影出现在余逢春面前,高眉深目、穿金戴玉,不必走近,便是一身很鲜明的朔秦风格。
余逢春心里有了个猜测。
等到那人走到一盏烛火旁边,光影投在他脸上,余逢春彻底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