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逢春喝了口汤,翻到之前没看完的那本书,又从头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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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邵逾白回来的时候,余逢春还没睡。
烛火摇曳,因为刚剪过烛芯,因此比方才亮上许多,余逢春斜靠在床头,懒洋洋地翻过一页。
他听见邵逾白在远处站定,本不想反应,却不期盼闻到了很淡的血腥气,混着皂香。
看来在来之前,邵逾白已经沐浴过了,想把身上的血味盖住。
余逢春合下书。
“你去见卫贤了。”他肯定地说。
邵逾白闻言犹豫一瞬,随即从屏风后面绕过来。
“本不想让先生发现的。”
余逢春撂下书,远远瞧着他。
邵逾白换了身衣服,头发也重新扎过,站得很远,仿佛不想让余逢春看到更多的细节。
“他怎么说?”余逢春问。
邵逾白道:“大概就是那些,先生都听过的。”
他不肯多说,打定主意要让余逢春从这件事上抽身而去。
余逢春懒得理他,吹灭烛火,躺回床上,锁链又是一阵叮叮当当。
邵逾白离得远些,但还是听到了锁链的响动。他眉眼微颤,在一片昏暗中,朝余逢春的方向望去。
余逢春背对着他。
0166:[是让他滚的意思吗?]
“不是。”余逢春在脑海里回答,“这是让他过来扮可怜的意思。”
[?]
0166不懂余逢春的意思,但邵逾白未必不懂。
只听见身后人踟蹰片刻,便缓缓行至床边。
余逢春闻见混着些微腥气的香,刚想起身便被人从身后搂抱住,一时间挣脱不得。
邵逾白搂得很用力,偏偏不敢真压在余逢春身上,指尖都跟着颤抖。
身体与身体贴合在一起,不属于自己的温热像火一般迅速蔓延,余逢春一生克己复礼,哪怕是为邵逾白解毒,也不过是牵牵手,从未和人如此亲密过。
突然被人抱在怀里,他连呼吸都要忘了,眼前一片眩晕,鼻腔里灌满了邵逾白的气息。
等终于有些回过神来,余逢春才在一片昏暗中听清邵逾白在他耳边的呢喃。
“……那天夜里,先生说愿意与我一同去死,可是在哄我?”
余逢春心头一跳。
他不想回答,便咬牙伸手去推邵逾白的手。
“松开!”
邵逾白不松,继续在余逢春耳边说:“先生回答我,我就松开。”
炽热的吐息几乎要烧在耳侧最敏感的肌肤上,余逢春浑身似过电一般,只凭着一口气沉默不语。
邵逾白似乎也没有真的在期待余逢春的回答,见他一言不发,便兀自喃喃道:
“八年前的那场争执,学生深悔,不该为一时赌气放先生离开,此后数年,天南海北都寻过了,却始终找不见人,也不知是死是活……茫茫人间,从未如此干净过。”
本该是抱怨是委屈,偏偏邵逾白说的时候语气极平淡,除了那滴落在余逢春脖颈后的滚烫热泪,再无能泄露他情绪一丝半毫的证明。
“先生就算要走,也该、也该留些音讯才是……”
泪水越滚越多,这辈子的孽障在身后哭得一塌糊涂。
余逢春叹了口气,本就没多冷硬的心,在此刻彻底软了下去。
都是冤孽。
“我上辈子一定是造了什么孽……”
他骂道,从邵逾白的怀里回过身,单手扶住那张布满泪痕的俊脸,任由泪水滴在掌心,咬牙吻了上去。
第41章
近几日的紫禁城, 时常有惊雷传来。
算不到具体是什么时候,只听人说,有个从荆州常雨县来的商人, 带着份折子走进燕京。
折子上尽是荆州刺史的所犯罪行,劫掠民女, 搜刮民脂民膏, 与众多地方官员沆瀣一气, 结为党羽, 致使荆州人民苦难深重, 常有卖房卖地、卖儿卖女的惨事。
折子一道道地递上去, 最后落到皇帝手里。
皇帝观之, 雷霆震怒,下令查检荆州刺史及其党羽,问罪其族人。
刺史在狱中深感其罪, 所犯罪行供认不讳, 还将火一把烧到了京城。
现如今, 京城人都在私底下偷偷传言说前些日子的荆州水灾、前年的饥荒、还有三年前的虫灾, 都是万丞相万朝玉一手谋划的。
一日深夜, 御林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包围万府, 将万朝玉连家人一同抓捕, 其岳父, 征西大将军、秀州巡抚、江浙总督顾佑同样被株连入狱。
第二天早朝时,数名言官一同上书,弹劾万朝玉及顾佑谋逆之罪五、狂悖之罪六、忤逆之罪八、僭越之罪十二、欺君之罪十八, 条条论律当斩。
皇帝稳坐高台之上,听完言官弹劾后一言不发。
次日, 皇上下旨命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一同办理万顾案,御史台从旁监察。
半月后,三师会审结束。
万朝玉、顾佑判谋逆之罪,念曾于社稷有功,赐自尽。
其家眷,年满十五岁者一律问斩,其余流放戍边,女眷或贬为官奴,或贬为庶人,不一而论。
万朝玉、顾佑二人认罪伏法,不日便自尽而亡,尸身被丢到了乱葬岗。
只是坊间有传闻说,在行刑前一夜,有一黑袍人冒雨前来,与两位囚犯夜谈许久,黑袍人走后没一会儿,那二人便痛极狂叫、行态疯癫,叫着什么“余”什么“鬼”,不久便没了生息。
第二日狱卒前去查看时,发现两个囚犯均是口鼻出血、十指尽碎,仿佛受尽酷刑折磨而死。
不过只是传闻。
一个月,审讯、抄家、流放、问斩,京城上方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官员人人自危,生怕查到自己身上。
等到阴云散去。有几个眼明心亮的官员忽然发现,在万顾案中皇上的种种举措命令,颇有当年之风。
莫不是之前一直被奸臣挟制,如今终于翻身,又可以一扫腐朽荒唐,专心朝政了?
一时间,几位老臣高兴得险些哭出来,韩大人更是当夜就叫夫人温了壶热酒,一边饮酒一边做诗,乐了一夜,第二天便精神百倍地去上朝了。
京城中人害怕的害怕,高兴的高兴,唯有朔秦使臣,以旁观者的身份,看了好大一场戏。
十三公主第一次来绍齐,就见识了一场狂风暴雨,惊讶连连,操着一口别扭的绍齐话,和哈勒说:“好厉害的皇帝!”
她的眼里没有对皇权的恐惧,尽是对强者的欣赏。
“哥哥,”她比划着,“让他当你妹夫。”
哈勒:“……”
不耐烦地推开妹妹的手,哈勒道:“绍齐话说不明白,还想嫁绍齐皇帝。”
“正在练习,他太好看了。”
“不行,”哈勒拒绝,“那个皇帝是个王八蛋,而且他有心上人了,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的。”
驰云皱眉,企图看出哈勒开玩笑的意思,却发现他真是一脸坚定。
起身踹了哈勒一脚,驰云赌气回了房间。
噔噔噔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哈乐被踹的身子一歪,坐在窗户边,眉头越皱越紧。
他觉得事情不大对劲。
上次见邵逾白的时候,他还一脸死相,好像今天一口气没喘上来,明天就得举国大丧。
结果没过两天,这家伙就生龙活虎起来,还相当干脆地料理了之前一直拖着不能下手的两大奸臣,种种举动,实在诡异。
窗外又沥沥地下起了雨,雨不大但格外密,下了以后,庄稼会长得很好。
哈勒吹着凉风,心里琢磨不出头尾。
邵逾白活过来,对他当然是格外有益处。
母妃前几日来信说父皇的身体愈发差了,等这次出使结束,哈勒就要真正踏进那场皇权漩涡中,邵逾白的存在,会给他带来很大的助力。
他应该高兴才对。
可某种深藏在他神经里的、对邵逾白的了解,却让哈勒隐隐不安。
他总觉得,邵逾白这次捡回一条命,跟余先生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