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这种崩溃与之前的崩溃还远不一样。之前是被蜀军当面一棒打晕了头,急迫之下情绪不太稳定而已;但司马仲达上任之后,采取的却是严防死守、强力弹压,或者一言以蔽之,“堵”的策略;这种策略见效的时候,看起来真是风平浪静,一切如常,但如果壅塞情绪的堤坝一夕破防,那倾泻而出的恐慌就会比洪水还要躁动激烈,可以顷刻间摧毁阻挡的一切,再也无法控制。
司马仲达都带着人送了个干干净净,你还让底层的小兵有什么信心?现在当兵打仗,一年也就那么几斗米几匹布,这么点军饷,你卖什么命呢?大家三十六计,当然走为上计啰。
这样的情绪是必然的、是不可阻遏的。甚至可以说,如今魏军士兵还只是偷偷逃亡而非大规模哗变,都已经可以算是留守的郭、张等留守将领苦心孤诣、竭力维持的莫大功绩了。但显而易见,无论留守者如何尽力弥补、撒谎诈欺;只要高层覆灭的事实流布扩散,军队的全面崩溃也就只在旦夕之前——如今的魏军就仿佛一座摇摇欲坠的房子,只要踢上一脚,立刻就会一败涂地,无可挽回。
在场众人都非常清楚这一点,也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才不能不生出莫大的焦虑,乃至绝望——显然,大家都非常清楚,无论蜀军摆出多么好的一副优待俘虏的做派,他们现在能安稳呆在这个营帐里苟延残喘,靠的都绝不是什么诸葛氏的高尚道德,而是自己的统战价值——或者详细一点说,就是魏军若有似无的威慑力,令诸葛氏尚且不能不投鼠忌器。而现在,魏军即将一败涂地,他们所有的依靠消失殆尽,惶恐之情,莫可言喻。
显然,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们已经无路可走了。如果是换做平日,大概拼死不降,尽忠魏室,也是一个流芳千古的不错选项。可而今……哎,而今,在听完了《晋书》中血腥残酷的魏晋故事之后,大家一片热诚的报国之心,难免也就冰冷了——大臣们拼将一死报君王,图的也不过是忠名永存,能够荫蔽后世子孙。但从历史种种记载判断,曹魏眼看着也就是一副恹恹不起,混不了多少日子的样子,那还要大家舍弃性命在它身上下重注,未免过于浪费了一点。
老刘家好歹秉国四百余年,合法性正统性都是拉满了的。士大夫们哪怕出于思维惯性,也还可以保留一点对汉室的忠心,挂念挂念老刘家的恩德。但自魏武帝以降,老曹家对待属下的“仁德”嘛……唉,还是看一看天边的荀彧吧家人们!
如此通前彻后的想过一遍,什么慷慨赴国难的念头当然也就打消了大半。不过,大家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不好意思公开的认怂服软,什么公若不弃,愿拜为义父云云。而在这种时候,往往就需要一个脸皮极厚、名声极烂的贱人出面,撕下颜面打破僵局,才能将大家从名声的牢笼中解放出来,活动开这个尴尬的死结。
现在嘛,打破这个僵局的不二人选,当然就是……
——在场众人默不作声,却都一起看向了躺在正中的司马仲达。
还好,司马仲达没有辜负大家的期待。他沉默一会,终于开口:
“既然大事已定,你又待如何?”
“当然是请司马先生遵守之前的诺言。”穆祺曼声道:“蜀军招待各位,也算是尽心尽力,无可挑剔了;所谓知恩图报,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我想询问司马先生一个问题,请如实回答。”
“……什么问题?”
“司马仲达与魏文帝曹丕是多年的好友,还曾经蒙受文帝托孤,想必对曹家的家事,了如指掌。”穆祺从容道:“那么请司马先生告诉我,文帝将少帝托付给你的时候,到底是一个什么情形?”
总之,在前线侦察到大规模魏军逃兵之后,所有人都明白,这一场战争已经进入垃圾时间了。
《孙子兵法》说得好,“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到了三国这个时候,军事技术全面普及,魏蜀吴三方的士兵素质都相差无几;大家往来攻伐,强弱都有极限,一次能砍个几百上千颗人头,都已经可以算是能上报皇帝的大胜;如赤壁、夷陵,乃至孙权合肥一样匪夷所思的大败,多半都是自己的组织出了问题——组织崩溃后士兵自相践踏厮杀,自己人制造出的杀伤还要比敌手更强上千百倍。而同样的,一旦组织全面崩溃,士气瓦解后进入到争先逃跑的死局,那就是孙、吴再世,也很难逆转回来;最后的争议,无非是惨败、大败、还是一般的败而已——反正都是要败的。
当然啦,对于一线的将领来说,失败与失败也是截然不同的。以现在的局势看,前线的魏军是很难保住,覆灭已在必然;而如果蜀军趁势逼迫,直接攻取长安,那就已经可以叫做“大败”;如果长安及关中尽数失守,河南为之震动,那就算作“惨败”——如果走到了这一步,那曹魏政权地动山摇,覆灭已在旦夕之间。要是——要是再恶劣一点,那就根本不可想象了。
显而易见,留守的郭淮没有乐毅的本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挽回战局;而今尽力施为,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勉强为曹魏再延续一点气数罢了。因此,他一边全力稳住军中局势,抛弃一切摇摇欲坠的据点,将仅剩的所有兵力聚集于关键的防线;另一边飞马向洛阳告变,让洛阳朝廷知晓消息,能够迅速做出反应——无论如何,哪怕是确认败局后赶快收拾迁都,总也还是一条出路吧?
这个逻辑大致上并没有问题,毕竟司马仲达先前就遵遵教诲,说如事有不谐,打不赢也只有跑。但很可惜,郭将军毕竟职位不高,先前与朝廷相处的经验尚有不足,因此办事之时,难免操切。他派去报信的人走的是六百里加急,但路上却是大张旗鼓,丝毫不知隐晦;于是行至半道,便理所当然地发生了一些并不令人奇怪的……差池。
信件加急运抵洛阳,被连夜送至宫中。少帝闻说紧急军情,丝毫不敢怠慢,遂急召曹真陈群孙资刘放入宫,当众打开锦盒,取出了被重重密封的信件。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封由司马懿亲自写就的……檄文。
是的,檄文。洋洋洒洒、极尽铺排,词藻和攻击性都点到十足的檄文。而檄文主旨,亦简明扼要,明白显豁——少帝即位以来忤逆先帝,种种不孝,人神共愤;少帝在血统上的疑点,同样也是斑斑可见,无可言说;他仰承先帝的末命,不能不顾全先帝的声名,道不同不相为谋,因此决意与少帝诀别,从此江湖不见,各留一点颜面。
一言以蔽之:一、皇帝对他老子不孝顺;二、皇帝的血统很可能有问题;三、老子不伺候了,谁爱伺候谁伺候吧!
——为了表示在军务上的“一秉大公”,少帝是当众展开的这封书信。而在场众人又都是耳聪目明、过目成诵之辈,一眼扫去,立刻就能看个七七八八,连立即抬头望天,装作没看见的余地都没有;于是扫过这一眼之后,偌大殿阁内立刻就是一片死寂!
是的,死寂。僵死的、冷冰的、将近绝望的寂静。被召来议事的没有笨人,但恐怖的刺激完全超出了阈值,刹那间直慑心神、动摇魂魄,神志近乎一片空白,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反应。
当然,就算在场诸的思维反应过来了,这一封信件也根本是万难解释,大抵无从下手——要想为这样逆天的操作辩解,唯一的可能大概就甩锅给蜀军,指责是诸葛亮伪造书信嫁祸司马仲达,唉太坏了诸葛亮;但大家刚刚扫过一眼信件,立刻就发现这个辩解根本无法成立。因为信件显而易见是司马仲达的笔迹,而上面所提到的诸多细节,则基本只有当初在文帝灵前受过托孤的重臣才会清楚。这样的若合符节,是根本狡辩不得的!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默然冰冷的气氛持续了片刻。直到坐在榻上的少帝暴然而起,一把抓起那封要命的书信,刷刷撕成了几片!
仓促之变,惊心动魄,众人乃一起伏地,战栗不言。同受托孤的陈群、曹真等膝行而前,惶恐下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