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只是粗看主题,这张旨意也只是寻常。毕竟劣币案后皇帝百般安抚军队,出台了不少恩惠人心的政策;如今给随军的军医按功劳安排一个职位混一混,似乎也不算是什么出奇的事情。唯一出乎惯例的,大概就是这张旨意格外地——呃——详细。
大汉自有制度,皇帝与丞相的分工,一向极为明确;以如今的惯例而言,大约是天子在内朝议论大政方针,敲定之后明发给丞相府办理;照此惯例,天子在诏书中允诺了军医们医官的职位,那么这个位置具体的职能及俸禄,应该由丞相府负责拟定。但如今皇帝越俎代庖,却在圣旨中荡开一笔,特意叙说了这些新任医官的职守:他们要负责在地方看护病患、防治瘟疫、收集草药,以及“广纳贤良、传授医方”。
是的,医官们不仅要负责构建最基础的医疗体系,还要负责拣选人才,向他所驻守的地方传授知识——不仅仅是医学知识,还有作为基础的数学、物理、化学常识;而朝廷赐命之后,对后一项还会有考核。圣旨中明确规定,关中的医官三年两次,其他地域的医官五年一次,都要带着自己培训的优秀弟子到上林苑接受考核,顺便接受新的、更高级的教育。
——换句话说,一旦这些的医官就位,就等于无声无息之间,将整个教育权都抓在了手里。
教育权抓到了手里,剩下的事情就要好办得多了;既然规定了每三年五年来上林苑接受一次考核,那么考核合格之后,皇帝龙颜大悦,向成绩优异的人才赏赐官职、爵位,借此建立一整套选拔体系,那不也是顺理成章之至的事情么?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这才是谕旨中的关窍所在。
事实证明,虽然皇帝平日里简单粗暴,大棒横扫,但真要用起心机,同样也可以精深微妙,难以克当;皇帝亲自斟酌、亲自动笔,努力将最关键的词句隐匿于重重的排比与修饰之中,不叫儒生们察觉端倪——毫无疑问,舆论与教育是儒生绝不能弃守的两块阵地,要是贸然插手,搞不好会有直接开战的嫌疑。
如果儒家只染指了顶层的三公诸侯,那直接开战其实也就开战了。以武帝的心狠手辣,原本也不在乎杀几个丞相九卿;但要命在于,至少迄今为止,儒家走的都是基层路线,普惠道路;如果下定决心,不怕损失,那公孙弘这种人杀了也就杀了,但只要皇帝精神状态稍微正常,还没有进入巫蛊之乱后半疯的魔怔人境界,那都不可能派出酷吏,到民间去和儒生激烈斗争,所谓转相属引,波及无数——你的统治基础还要不要了?
要打老鼠,却怕伤了玉瓶儿;这就是与儒生斗争的为难之处。不过想来,如今的儒生全副注意,尚且还放在圣人之言的道德理论上,对于这种纯粹出于数理的玩意儿,或许是并会不怎么留神的——当然,他们留神了大概也看不懂,这就是学科之间的天堑之别。
无论如何,这份诏书精心草拟,终结还是写了出来。而皇帝一反常态,并没有马上交付给长安朝廷施行;反而招来大将军卫青,将诏书直接托付给他,吩咐他在汉军营中先行扩散,逐一通知到位之后,再交托给有司执行。
卫青奉命接过旨意,神色却颇为犹豫。他委婉提醒皇帝,安排官职是丞相的权限,如果贸然转由军中办理,是否,啊,是否——
“丞相是丞相,大将军是大将军,本来就是各办各的事情,管这么多做什么?”皇帝略不在意:“朕记得设置大将军的位分时,拟定的是位在丞相之上,你事事都要找公孙弘商量,未免太抬高了公孙氏的地位。德不配位,对公孙氏可没什么好处。”
大将军再不能说一句话了。
军中办事的效率一向很快;诏书当日上午写成,当天下午就被印刷了数百份,四处张贴,大肆宣扬;而干巴巴一直坐等的穆祺同样收到了一份誊抄本,仔细阅读,心情大悦,决定将此抄本仔细保存,作为重大历史节点的验证。
带着这种欣然愉悦的心情,他施施然穿越时空门,再次履足三国蜀军大营,亲切看望了依旧在养病的司马懿,以及诸位魏军将领。
是的,虽然先前悍然出手,直接点爆了晋书中司马家的光辉往事,将仲达以上十八代连同以下十八代的脸皮都剥了个干干净净;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或者纯粹是出于恶意,在将魏军众人所有的体面全部都践踏为泥以后,穆祺居然还是把这些人放在同一个营帐——一群彻底翻脸、势如水火,估计恨不得能用牙齿咬死对方的冤家,被无遮无拦的摆在同一个营帐里;也真是想得出来。
说实话,也就是硫化氢后遗症实在厉害,到了现在病患们都不起来床;否则但凡这些人有那么一丁点行动力,那大家爬也要从地上爬过来,非得用牙齿指甲硬生生把司马仲达撕成血淋淋的十八截不可——和这种货色做对,大家还讲究什么江湖道义?!不在这里清除后患,等着将来被杀全家吗?
实际上,就算神经麻痹起不来床,因为吸了几日氧气声带渐渐复原,恢复得好的几位将领已经震喉出声,开始筹措词句,大骂司马懿这个奸贼、恶贼、小人、竖子、忘八,以及数十百种方言中最恶毒的称呼——一人唱,十人和,此起彼伏、高低错落,激动处异口同声,同气连枝,真仿佛一场慷慨激昂的大合唱,听得帐外路过的蜀军面面相觑,大有不可思议之感。
以诸位俘虏的本心,这样凌厉强势的语言攻势,大概是希望对司马仲达造成强大的心理压力,最好气得他口吐白沫、四肢抽抽,一口气上不来直接蹬腿了事;那也算一了百了,省得大家再费手脚。
但可惜,众人还是太低估了司马仲达的脸皮厚度了。虽然大家彼此接力,不歇气的骂了整整两天,但至少在穆祺施施然踏入营帐中时,司马仲达并没有显现出什么异样——这就真的、真的很难得了。
穆祺袖手站立,目光逐次扫过营帐中的众生相——满脸紫涨、呼呼喘气,似乎犹自愤怒的魏军将领;以及高卧当中,闭目养神,面色犹自不动的司马仲达(是的,司马仲达居然还能面色不动!),终于平静开口:
“方才接到战报,前线的魏军似乎大有异动。诸位,我们先前约定好的默契,恐怕现在就要付诸实践了。”
“——那么,先从谁开始呢,司马仲达先生?
第111章
这一句话立竿见影, 原本还对着司马仲达怒目而视的众位将领一起转头,目瞪口呆地望向了穆祺。就连司马仲达——司马仲达都是微微一愣,豁然睁开了眼睛, 同样看向穆祺。
穆祺抱手站立,洋洋得意。当然, 他确实也该洋洋得意, 虽然因为预计错误, 埋伏魏军精锐的操作大大失误, 菜地的决战打成了粪坑决战, 污秽肮脏,不可言说。但歪打正着,却恰恰给了来犯的敌军迎头重击——菜地一役, 倒在蜀军手下的不过十之一二,真正杀伤力的大头还在于沼气和硫化氢。如果以实际而论, 穆祺不过躺赢狗, 硫化氢才是mvp——这才是符合现实的结论。
但躺赢狗归躺赢狗,无论事实如何戏谑不堪, 他终究也是赢了, 而且是大赢特赢, 无可挑剔的美妙赢法——司马仲达带着亲信精锐尽数葬送,魏军上层等于被一网打尽, 战局也就不问可知了。他们胜利在望, 怎么就不能高兴快活了?
自然, 如果说之前对胜利的渴盼,不过是出于逻辑推断下的乐观期待;那么到现在为止, 这个胜利的消息基本就是板上钉钉、再无疑问了。因为蜀军前线的探子日夜监视,已经观察到了极为要害的迹象。
“自诸位被俘之后, 魏军闭门自守,并没有额外的动静。”穆祺很高兴地向他们科普:“不过,近日以来,蜀军的探子经常发现前线的逃兵,真是前后相引,不可胜数……”
一言既出,偌大的军帐中一片死寂。在场的都是熟稔军务的高手,当然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分量。要知道,司马仲达拜印接任之后,在魏军上下申明军纪,借用老祖宗司马穰苴治兵执法,软弱畏葸必杀无赦,在魏军帐前一连挂起了数百颗人头,硬生生将军队的士气和军纪给拉了起来,这才奠定了两军长久对垒的基石——但现在,现在,更严重、更恐怖的逃兵风潮猛然爆发,那就意味着司马仲达先前千辛万苦构建的军法已经彻底破防,连军中秩序都将近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