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精心炮制的猛药,收效果然是迅速之至。少帝面色迅速恢复,很快就能从榻上坐起。为了彰显他的强硬与自制,少帝长长吐气,挥手再吩咐宫人:
“把那个畜生骂朕的信再呈上来!”
信件已经被泄漏,再讲什么保密就纯属笑话了,与其等这些居心叵测的大臣退朝后私下里议论纷纷,还不如当面锣对面鼓,将一切肮脏龌蹉直接掀开,逼着各个老登当着自己的面表明态度,从此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他就还不信了,陈群曹真等再积威深重,难道还敢当众质疑自己的血统不成?!
应该说,这个决断还是很果决、很凌厉的,足可以平靖人心、弹压浮言,不说能堵住宫中悠悠之口,至少可以让顶层的贵人闭嘴缄默,控制住大概的局势。所以底下的大臣听闻少帝决断,虽然都不能开口,心下却未必不是暗自凛然,禁不住的佩服这位主上的刚强果断,难以应付。
不过,在场众人实在都小瞧了被少帝痛斥为“畜生”的司马仲达的文笔了;他们先前浮光掠影,瞥过的还不过是信件的第一页,其刺激狠辣,已经无可言说;但后面几页的强猛效力,那真是一层还要高上一层,一直高到与天并齐,超出所有人的预料——总之,少帝当众翻了数页,那张干瘦的脸就骤然泛起了血色,仿佛先前被药力催生出的血气,现在都堆在了脸上翻涌。
不过,刚刚喝下去的药还是有奇效的,无论现在受刺激到什么地步,皇帝都依旧还能强力支持;他挥手赶走要来搀扶的工人,亲自将书信翻到了最后一页。眼见这漫长的羞辱将要告终,他清了清喉咙,大概是想憋出几句慷慨激昂的狠话,表示自己并没有被司马懿的攻击破防;但即将开口之际,少帝的目光却不经意落到了最后几列小字上。
于是——于是他忽的哆嗦了几下,鼻孔中忽然滑出两道鲜血,终于晃了一晃,当面又扑了下去。
说实话,皇帝被一封信直接放翻,仰面朝天、不省人事,当然是很要命的事情。但如果是在政局稳定的时候,其实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毕竟陈群曹真都是久历风雨的人,不会在关键时刻拿捏不住轻重。不过,少帝自上位以来,为了潜移默化地拔除老臣的政治影响,在宫中逐步清洗,迅速换人,已经将大内上下打理成铜墙铁壁,针扎不透,水泼不进,切断了外朝一切的影响;而以这样的局面,纵使陈群想要临机决断,下重手控制住宫廷消息,也会愕然发现自己手足受限,早就无法运转宫中这些完全陌生的权力体系了!
于是,等陈群费力吧啦梳理完权力结构,将命令由上而下逐一贯彻,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外泄漏洞之后,宫中的消息也早已经随风扩散,传播到所有应该传播的耳朵之中了。
不过,权力的冲突就是如此客观而尴尬,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曹睿真出事了?”
“确凿无疑。”
武侯向众人展示了一张小小的纸条。这是洛阳城中的眼线拼死拼活送来的消息,虽然只有寥寥数字,但蕴含的信息相当丰富——国家是一艘会从顶部漏水的船;当年少的皇帝骤然暴病之后,部分高层的乐观主义者可能还忙着上下钻营准备趁着空子篡夺权力;但悲观主义者们则未雨绸缪。已经开始着手学习四川话,以及派人给西蜀的眼线硬塞消息了。
——我也可以谈,我也可以爱大汉嘛!
显然,这种反应也是非常正常的。封建家天下时代,中央政权的稳定有九成九都仰仗着皇帝一人的心意;如今少帝晕厥皇权空缺,则无异是将整个上层抛入风口浪尖,滑入完全不可控制的漩涡之中——尤其是少帝如此年轻,到现在膝下连个继承人都没有;因为曹魏家法,后宫太后不得干政,有资格参与皇位角逐的近支宗室又被尽数驱逐在外;于是偌大京城之内,到现在居然没有一个可以在权力稳定上说得上话的人!
皇位空虚、外敌觊觎;宗室孱弱,满朝疑虑;这样的局面,怎么越看越是熟悉呢?
喔不,仔细想想,如今的曹魏比之东汉,局面其实还大大的不如。老刘家毕竟是几百年的金字招牌,就算一时行差踏错皇位出了岔子,等闲也没有人敢觊觎。但你要说曹魏有什么强劲的政权坚韧性么……唉,只要看一看自己左右忠不可言的诸位同僚,那高层的士族们简直就都要发笑。
曹魏政权到底稳不稳固,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吗?!
秉承着这样的信念,士族们才会特意给自己大留后路。而且以实际渠道来讲,两国之间打虽打斗虽斗,私下里互相走的门路却相当之不少;有的门路直达天听,甚至能够直接送到诸葛丞相面前;而经由这样的门路,千辛万苦送过来的消息,参假的可能性当然很小很小。
理论上讲,这样的选择非常合理;但灵活到如此地步,仍然让穆祺大为吃惊:
“这转弯也太快了吧!”
“乱世中活下来的人,总得明白一点处世的道理。”丞相道:“而且,这也是侥幸。他们多半还不知道我们的立场,所以还心怀侥幸,以为可以合作;相反,如果知道了我们对九品官人法的立场,那恐怕就……”
他停了一停,缓声道:
“我已经设法把曹睿重病的消息送到了长安城内,但长安城中并无动静。”
同样是面对天子重病、权位空缺、格局动荡,洛阳城中人心惶惶,各寻退路;长安城中却能不动不摇,略无风波;这当然不是因为长安的老宝贝比洛阳的公卿更爱大魏,而纯粹是因为双方局势各异,根本选无可选——洛阳城中大概还抱有与武侯疯狂贴贴,大家一起延续往日美好时光的幻梦,而长安城却早已被现实毒打,清楚他们与诸葛氏是势不两立,根本没有任何缓冲的空间。
——曹睿病了?洛阳乱了?别说现在只是病一个曹睿,就是曹操今天从地里爬了出来宣布自己弃暗投明投降葛氏,他们也要坚定不移,用鲜血和生命来捍卫大魏,捍卫那个可以给自己带来九品中正制的伟大王朝!
大魏在时,不觉其异,大魏将没,不见其比;人都是要在比较中才能分出好坏;平日里他们嘟嘟囔囔,总是抱怨少帝的超绝敏感玻璃心和魏文帝魏武帝的刻薄寡恩,但现在当头遇到了诸葛亮这个奸贼恶贼连九品中人法都敢乱动的大逆贼,他们才蓦然回首,发现了大魏的好——归根到底,还是老曹家更贴心啊!
太伟大了大魏!太贴心了老曹家!这样贴心的王朝,怎么能够不誓死捍卫?
总之,为了防止九品中正制被破坏;为了维护清浊分明的世界;可爱又迷人的正派角色,长安的高门世族们下定决心,一定要排除万难,与诸葛亮见个高低。无论地动山摇,都绝不能动摇此决心分毫!
不让姓诸葛的见一见血,他还以为大家是病猫呢!
触动利益比触动灵魂还难;有这样涉及根本的利益冲突摆在面前,那就不要指望长安城会因为一个皇帝而望风披靡了;现在的士族还没有烂到根上,至少还是能秣马厉兵,狠狠捍卫有利于自己的剥削制度。要靠嘴皮子劝说他们放弃这个制度,那是不可能的。
有这样的殷鉴不远,那洛阳城中的态度也就可以推测了——京师的贵人只会更舍不得自己的利益,他们派人暗通款曲,多半也只是以为诸葛亮是“自己人”,大家彼此合作,可以信赖;反之,要是长安的消息走漏,被洛阳知道了诸葛亮的真实要价,那只怕辣手无情,比长安还要厉害十倍!
敢动老子的九品中正,我看你的皮是痒了!
显然,双方最终翻脸是不可避免的。而以现在的局势,唯一能做的也只有一个选择。
“必须尽快拿下洛阳。”坐在一旁的刘先生冷冷开口,语气坚决。
既然洛阳迟早都要翻脸,那就只有趁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兵贵神速,一举夺下要害;到时候木已成舟,后悔也来不及了。不过,要长途跋涉,远程进军,做这样激进的军事策略,那就必须要保证后路的安全——
“应该在三日之内攻破长安,至少断绝它援助洛阳的可能。”武侯简洁道:“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