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正是我要强调的重点。”
穆祺显然有备而来。他伸手一扯,第一张白纸刷一声落下,露出第二页的四个大字:
【形而上学】
“如果是宋朝之后的儒学,那其实体系已经非常完备,辨经很难有胜算。”他从容道:“不过还好,现在是儒学的草创阶段,而正因为一切草创,积累不多,所以才会有它最严重的疏漏,辩论中决计无法逃避的要害——现在的儒学,在形而上的抽象思考上,实在太薄弱了。”
皇帝皱了皱眉,脸上渐渐露出了茫然之色;他转过头来,同样在卫霍脸上看到了相似的迷惑——这倒是令他颇有安慰,意识到并非是自己不学无术;不过诧异之情,却也油然而生了——以穆氏的文化水平,怎么可能在儒学说出连自己都不懂的见解呢?
“形而上……?”
什么怪词呀?!
“请容许我尽力为陛下仔细解释。”穆祺道:“首先,儒学的本质是一门哲学,这一点没有问题。那么,在经历漫长的争论之后,人们对哲学探讨的问题,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共识……”
哲学是对事物的思考,所以,古往今来的人们一般公认,在抛开种种花里胡哨的文字修饰之后,一个可靠的、优秀的哲学,至少应该思考以下的内容:
第一,世界观;或者简单粗暴来讲,对于世界本质的探索——你认为这个世界是怎么形成的?你认为这个世界服从什么样的规律?你对这个世界的理解是什么样的?这是一切问题的基石,所有思考的基础,哲学的最初公设。
有了完备的世界观以后,哲学才开始衍生出方法论与认识论——如何认识这个世界?如何掌握这个世界的规律?如何利用规律改造世界、改造自己,使自己能够变得更好、更完善?这是哲学回应这个世界的工具,解决问题的利器。
有了基石,有了工具,才有了具体的道德取向、详尽的价值判断,才可以回答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这就是最具象、最详细的“价值观”。世界观与方法论是抽象的,所以被称为“形而上”,价值观是具体的,所以被称为“形而下”。但无论形上形下,彼此之间的逻辑联系都是紧密瓜葛,断然不可切割——没有具象的价值观,抽象的世界观与方法论就无法落到实处;没有抽象的世界观,价值观也就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摇摇晃晃、难以推敲,根本不能经受思辨的考验。
“——但现在的问题在于,原始的儒家根本没有回答过形而上的问题;儒家圣人们从来没有定义过属于自己的世界观和方法论。”穆祺双手一摊,神色自若:“陛下很熟悉儒家经典吧?那请陛下回答我,经典中反复提到‘天’、‘天道’、‘天命’,那么,圣人们解释过什么是‘天道’、‘天命’么?”
皇帝:…………
皇帝目瞪口呆,两眼发直,默然不语了片刻;而在这片刻的功夫里,他竭尽所能,快速过了一遍自己记忆中的经典——什么是“天道”?《论语》只谈仁爱,好像没有相关内容;《春秋》微言大义,当然不会讨论这样宏大的东西;就连最接近谈玄论道的《易经》,最接近谈玄论道的《易经》——
皇帝的额头冒出了冷汗;他下意识望向了卫青——长平侯功成名就后延请高士,是踏踏实实学过一遍《礼》、《易》的,换言之,卫将军对易经的了解也不算差,或许可以发现他疏忽的内容。可现在,卫将军也是愕然不语,神色奇特之至……
“不用想了。”穆祺叹息道:“答案就是没有。儒家圣人从来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说得再刻薄一点,他们甚至没有关心过这个问题。”
或许是敬鬼神而远之,或许是过于实用主义,孔子确实不怎么在乎这样玄妙高深、近乎于以空对空的抽象思辨;他更在乎的是具体的道德律条,是现实中可以感知、可以触摸的礼制与规矩,仁政道义。“《论语》万言,无一字虚谈”,每一句都是实的,都是具体的,绝不整虚的。
这种完全实用的取向,放在一个政治家或者大学者身上,或许没有什么;但要是作为一门哲学立身的根基,那就会存在巨大的问题——没有世界观,没有方法论,没有一切的基石,你的道德是从哪里来的?
随便举个例子吧,《论语》云“仁者爱人”,大家照本宣科,也居之不疑;但如果有杠精非要刨根究底,问一句“为什么‘仁者爱人’”呢?
如果遇到腐儒朽儒,大概会硬顶一句“天经地义”——没有为什么,不许你问;但要是大儒学养深厚,大概会愿意多解释一句:“这是圣人的教诲,我们都要向圣人学习,当然要遵从他的教诲。”
好,那么,“为什么孔子是圣人呢?他有什么不一样的?”
到了这一步,问题也不是没法回答,为什么孔子是圣人?因为他是“天之木铎”,从上天那里领悟到了治理人世的大道,所以我们这些凡人都应该向他学习,才能提升自己,明白了吗?
很好,很好,到这里步步相逼,终于可以揭出最后一张大牌了——你说孔子是“天之木铎”,那天是怎么样的?你说孔子从上天那里领悟到了大道,那他是用什么法子领悟的?这样的法子可不可以公开出来,大家都来领悟领悟?
大儒:…………
基础不牢,地动山摇;平日里看着没有二两,但只要在辨经中一上称,那就是一千斤都打不住。事实上,数百年后佛教东传,这种在天竺血肉磨坊里辨经辩出来的完整哲学,仅仅只要一个照面,就把儒家打了个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以至于在思想领域节节败退,几乎已经守不住老家。
佛教东汉传入,南北朝流布,而至晚唐之时,大儒韩愈环顾四周,已经不是佛塔,就是布施,于是油然生悲,慨叹“道统将亡”——当年孔老夫子率七十二弟子周游,所到之处,贵族国君竭诚欢迎,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怎么短短数百年的功夫,此处竟要沦为儒生的葬身之地了么?
当然,道统还是没有沦亡,儒生也还是守住了高地;但其中的艰辛酸楚,则不可与外人言说——韩愈还只是悲哀道统沦亡,但本质也没有搞清楚儒家为什么会斗不赢佛老;还得是宋儒磕磕绊绊摸索几代人,才发现是底层代码出了问题,上古设定缺失严重,自己必须得给老祖宗填这个天大的漏洞。而整个填补的使命,即概括为张载不朽之“横渠四句”:
为天地立心——搞清楚天道是怎么回事,整一套可行的世界观;
为生民立命——命自天降,要打通天人之间的关节,搞清楚人如何获取天道、掌握规律,敷衍一个可行的方法论出来。
为往圣继绝学——孔老夫子挖坑不填害死人了,大家咬咬牙把坑填上吧!
为万世开太平——这样就能天下太平了吧?
所以,横渠四句之所以伟大高深,不在于什么成功学的鸡汤、不可理喻的狂想,更不在于什么玄幻奇妙的“文气”,而在于真真切切的现实——它意味着,在被佛学毒打了几百年后,儒生终于搞清楚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发力了。
喔当然,搞明白问题不代表就能解决问题。认识到儒学在世界观与方法论上的缺失,花了士人们几百年的时间;而解决这个缺失,则又花费了几百年的时间——范仲淹王安石三苏二程前赴后继,带宋最聪明的脑袋瓜一个接一个的往里面跳,大家绞尽脑汁耗竭心力,完全是拿性命堵上的这个大坑——这里是字面意义上的“性命”。
显然,如果范仲淹王安石三苏二程等超一流的人类群星,都还要数百年时间才能填上原始儒学的大洞,那么以儒家现在这样简陋而原始的状态,当然更不能应付后世的“大哉问”——这就是他们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