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辨经的问题不能太细。越抽象越好,越宏大越妙——汉儒不是宋儒,他们很大程度上是在温室中长大的……”
皇帝的脸一僵:“什么叫在温室中长大?”
“字面意思。”穆祺道:“陛下以皇权扶持,揠苗助长,搞得万马齐喑,没有学派敢和儒生公开辩论,于是这样重大的逻辑漏洞居然可以延续数百年,一直没有被人戳穿——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爱之足以害之’了吧。”
垄断意识形态之后,儒家就忙着和皇权搞吉列豆蒸脸,谁还关心什么逻辑体系、严密基础?反正辩论不过直接捂嘴,铁拳在手你奈我何。反观佛学,那是天竺那种养蛊圣地硬生生玩嘴玩出来的顶级高手,是靠着辨经不过斩首以谢一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究极卷王,那嘴皮子上的功夫,相差何以道里计?无怪乎南北朝分立之后,一旦失去皇权拉偏架,大家公开一对一斗嘴,儒生就要丢盔弃甲了。
不过,现在是没有外来和尚出面重击儒生了。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只要皇权不再作死偏袒,那么效法以往三教辩经的成功经验,也足以轻易制服此时还残缺不全的儒学——轻易制服。
“所以,策论的辩题一定要注意。”穆祺最终下了结论:“越宏大越好,越玄深越妙,越是‘大哉问’,越能触及到儒学的盲区,逼出内部的缺陷,乃至于分裂——只要他们分裂了,我们也就赢了一半。”
他平静的论述完这残酷的谋算,随后伸手一扯,露出了最后一张白纸:
【何为道?】
相比起先前求贤的策问。这一次在军中举办的论道策问则要宽松很多。先前的策问必须是州郡诸侯推荐的贤良高士,这一次则广开门庭,稍有一技之长,即可入门下论事;先前的策问规制严谨,被召来的贤良全程不许与外人稍有接触,这一次的限制则散漫放松许多,士人们可以自由出入考场,彼此议论心得,策问场地的四面甚至还堆有大量的书籍——这是陛下特赐,以白纸印刷的各门经典,供他们在思考时随时翻阅,以防疏失。
这真是太贴心也太温厚了,以至于被召来的儒生感激涕零,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天子的大恩大德——他们平时对皇帝的严苛不是没有腹诽,最大的抱怨是天子用人太不拘一格,太不看重他们儒生;但现在看来,天子求贤的心还是真诚的,天子善待贤人的恩遇还是深厚的,他们这些郁郁不得志的大贤之士,也不是没有出头之日嘛!
抱着这样感激的心情,他们斗志昂扬的展开了白纸,饱蘸浓墨,逶迤下笔。有这么多经纶原典做参考,彼此之间又可以相互借鉴讨论,区区一篇策问,还不是手到擒来?因此大家兴致盎然,下笔之时,还不忘交头接耳,低声谈笑,畅想将来做官的大好时光。
然后,一刻钟过去了,考场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然后,两刻钟过去了,考场里的一片死寂,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第129章
事实证明, 穆祺的猜测一点也没有差错。针对儒家软肋的攻击,确实有其非凡之效用。事实上,策问只考到一半, 就有监考的侍中匆匆忙忙赶到后堂,向皇帝禀报前方变故, 说是有几个儒生在考场里打起来了!
“这些人先前还在三三两两的议论文章, 议论着议论着, 不知怎么就红了脸。”侍中惶恐下拜:“这都是臣的疏忽, 唯有领死罪而已!”
“喔?”半靠在软榻上的皇帝好奇地直起身——一般人打架他根本无所谓, 多半是叫人拖下去一人打五十棍醒一醒脾胃;但现在是为了文章打架,那就似乎颇有一点意思,足以引动至尊的注意了:“吵的都是些什么?把他们的策论调来给朕看看。”
不过片刻功夫, 几张白纸已经铺在了榻前,侍中垂手站立在侧, 为皇帝及随侍众人讲解当初的情形:
“两人先是在看这篇策论, 议论什么天道之玄要……”
穆祺摸着下巴,相当之赞同的点头:“那也的确够玄的。”
是的, 或许是被“何为道”这样宏大虚无的题目给搞得昏了头, 第一篇策论同样写得玄之又玄, 高深莫测;穆祺看了几遍,大致只看懂了一个开头——总的来说, 这篇策论认为天道太玄深、太莫测了, 所以根本不可以用常规的语言叙述, 因此,“何为道”的问题, 也难以回答……
侍中小声道:“两人议论了几句,其中一人就指责这篇文章是外儒内道, 颂扬老庄,贬损孔学……”
“颂扬老庄?”穆祺微微愕然,随即醒悟:“道可道,非常道。还真是老庄那一套!”
道是不可以用语言表达的,用语言表达的就不是道——这不妥妥的老庄思想吗?也难怪其余的儒生读两句立刻翻脸了,因为人家一眼就看出,你是个隐藏在孔子门下的老庄间谍!
哼哼,收了李耳的五十万匹丝绸,来黑我们孔学的是吧?我早就看出你的奸诈来了!
穆祺道:“所以就这么打起来了?”
“这倒也还没有打。”侍中显然对这桩荒唐新闻记忆极深,如数家珍:“可是,被批评的儒生很不高兴,就把对手的文章也夺过来细读……”
他又揭开白纸,展示第二篇策论。相较于第一篇的玄妙莫测,第二篇就要平实朴素得多。作者一开始就承认天道渺渺,自己并不了解,也不能回答这“何为道”;但接下来笔锋一转,却又指摘皇帝根本不该问这样虚无缥缈的问题。毕竟,孔子“敬鬼神而远之”,就连天纵聪明如圣人,不也有不了解的玄妙知识吗?皇帝怎么能拿圣人都不知道的知识来考教人呢?
这一篇文章的角度倒是很妙,不去回答问题,反而质疑问题本身的合理性;算是不论而论,直击根本,真正别开生面,以至于天子都抬了抬眉,觉得颇有意思:
“有趣。这篇文章又怎么了?”
“回陛下的话。”侍中低低道:“看完这篇策论之后,其余儒生就大怒起来了,说如此谬论,简直是在污蔑圣贤,诽谤孔子,断断不能容忍……”
——什么叫“圣人都不知道的知识”?圣人还有不知道的知识吗?圣人明明是天上天下,无所不知!你这样污蔑孔子,是何居心?我们孔学毒唯,非要和你爆了不可!
总之,开考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儒生们已经四分五裂,开始互相攻讦,拼命大抓老庄间谍、孔学黑子、反动文人;文章刚刚憋出三四段,帽子已经扣了七八顶。要不是镇场子的小霍将军见事不对,立刻派人阻拦,现在考场里怕不是早就已经白纸横飞,墨水四溅,大家撕扯扭打,公开滚作一团了。
攻乎异端,攻乎异端,今天老子就来攻一攻你这该死的异端!
文人打架比武夫打架可带劲多了,大家一边动手,一边动口;一边扯头发,一边扣帽子,那才真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与枯燥无味的街头斗殴迥然不同。皇帝躺在榻上,哪怕只是听人转述,都觉得兴致盎然,别开生面,迥然与凡俗不同;因此意犹未尽,居然并没有什么愤怒的意思——在天子策论的考场聚众斗殴,上纲上线来说,是可以算一个大不敬的;但现在皇帝并无意追究责任,甚至还愿意格外开恩,展示宽厚。
“把人都给拉开,各自关起来冷静冷静。”天子吩咐道:“冷静之后,再给他们纸笔,让他们把策问写完。至于耽搁的功夫,不必过多计较。”
这看起来又是天高地厚的仁慈,但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明白,皇帝恐怕是居心不良,憋着想看一波大的——冷静冷静?平常人口角生事,拉开了之后劝说两句,多半也就冷静下来了;但这些儒生争的可不是个人意气,而是道统、是文脉,是关系到毕生所学的大是大非的问题;就算人家真冷静下来了,那也只会想得更深、想得更多——然后下一次斗得更凶,更有看点。
啊,多么有意思的进展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