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官吏们再拖出一个高炉,现场为皇帝陛下展示炼铁——当灼热的、通红的、呈液状的钢铁从炉中缓缓流出时,就连天子都忍不住从看台上站起,大力鼓掌,毫不掩饰地表示自己的无限赞赏。而肃立在下,等候检阅的士卒们也齐声欢呼,像山一样的在呼唤“万岁”。气势恢弘,惊人之至。
眼见此景,即使是抱着手臂站立在看台最后的刘先生,此时都忍不住啧了一声:
“你做得不错。”
没错,虽然双方阴阳怪气,彼此对攻,各有胜负;但就像穆某人不能不承认刘先生的权谋一样,刘先生也不能不承认穆某人的能耐。比如这一回演示,穆某人就精准抓住了甲方的核心需求,专注的焦点并不是什么玄之又玄的高精尖,而是一看就懂就明白的大动作、大场面,当然也就非常让场面人武帝满意。
刘先生又道:
“无怪乎你先前那么专断独行,那原本也有些道理。”
之前穆祺奉命协助上林苑培训,接管的条件就是要求皇帝——两个都是——绝不能随意插手培训,手令口谕必须得经过他本人审核签字,方能下发生效;更不许派遣使者侍卫,随行监视,搅扰大局。语气之蛮横、条件之苛刻,简直大大超乎皇帝的预料,几乎臻至不可容忍的逆区——也就是上林苑的事实在太过要紧,否则皇帝是绝不会松一点口的。
如此的我行我素,独揽大权,真是在各种意义上挑战底线,完全称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武帝陛下生平最大的优点,就是很善于承认事实。在见识到这次演习之前,他坚定不移的认为穆祺是飞扬跋扈刁钻恶毒莫名其妙;在见识到这次演习之后呢——喔,他仍然认为穆祺是飞扬跋扈刁钻恶毒,但至少是很特殊、很有用的那种飞扬跋扈;既然很特殊、很有用,那他也不是不可以睁一眼闭一眼,暂且容忍了。
不过很可惜,穆某人根本没有体会到圣上相忍为国的一片好意,他只是默然片刻,露出了某个古怪的笑意。
“还请陛下继续看吧。”他柔声道。
在欢呼声中,皇帝徐步下台,走到高炉之前,隔着腾腾的热气仔细观看那些凝固的铁浆——实际上,为了加大流动性增加视觉效果,这些铁水中掺入了大量的杂质,算不上什么合格的钢铁,但这不妨碍皇帝聚精会神,绕着铁水看得有模有样,有时候还要抬起头来,似乎是在发表某些重要指示;而站在旁边的士卒连连点头,前排的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炭笔,专心致志聆听指示;后排的士兵犹豫片刻,则干脆——干脆高举双手,原地跳了起来?
看台上旁观的刘先生:?
喔当然,在皇帝面前跳舞其实也算是种礼制,古礼曰“扬尘舞蹈”,是在天子前又蹦又跳,跳舞跳得尘土飞扬,尽情表示自己的欢欣喜悦之意。但无论怎么来说,这“扬尘舞蹈”也是要有一定规制的,就算表达喜悦,手足无措,也不该像这些士兵一样,什么高举双手,蹦蹦跳跳,除了——除了蹦得比较高之后,又有什么意义?
就算是乡野出身,面圣之前也该有礼官教导礼仪;宫里到底是怎么安排的?
——不对!这是上林苑,宫里是轻易插不了手的!
刘先生恍然大悟,立刻转过头来:
“你都做了些什么!”
“请陛下见谅。”穆祺心平气和:“我也没做什么,只是在传授礼仪的时候不小心出了点偏差……这些士兵对宫中的繁琐礼节实在不怎么了解,所以我只有因陋就简,把原本的参拜流程稍稍删减,改成现在这个模样……”
“这个模样?!”刘先生难以置信:“这都是些什么?!”
“这种舞蹈,我称之为激动摇手舞,在后世其实也是很流行的,常常用于迎接重要任务……”
“放屁!”刘先生怒不可遏,又不能不压低声音,免得叫旁边的人听到,闹出什么不可控制的笑话:“你不知道礼制,为什么不让宫里的人接手?宫里的礼官应有尽有!”
“实在不好让宫里头接手。”穆祺道:“这里头有些不好对付的尴尬之处……”
“什么尴尬?”
穆祺停了一停,左右看了一眼,眼见无人关注,才终于开口:
“陛下应该也看出来了。经过一年多的培训之后,皇权在受训士卒心中,威望是相当高的。”
确实相当高。虽然穆祺改编的什么简化版“激动摇手舞”相当之离谱,但除了最初的一点紧张无措之外,现在围聚在皇帝四面的士兵跳得还是勤勤恳恳、认认真真,一点也不马虎,部分人甚至还热泪盈眶,忍不住在皇帝面前痛哭失声,真可谓是感激涕零、溢于言表——舞蹈本身可能是尴尬的,但感激皇帝的心却是绝对真挚、无可怀疑;所以皇帝本人虽然在激动摇手舞前依旧颇为难堪,但也还能忍住心绪,一个一个的安抚众人,充分表现出一位慈爱君父该有的素质。
穆祺咳嗽一声,将目光从这君臣相得的一幕上移开;他低声道:
“不过,也正因为感情诚挚,发自内心,所以往往会有一些小小的意外,对实际而言,也比较麻烦。”
“什么意外?”
“比如说吧,这群士兵中有不少人喜欢研读医书,立志是回乡要当一名良医,造福乡梓。”穆祺道:“但培训之中,他就悄悄问我,说都听人讲,高皇帝大腿上有七十二颗黑子,是大贵的征兆;但如果依照他研读的医书,这摆明了是血管黑色素瘤一类的疾病;关键在于,这种黑色素瘤还有遗传的趋势,所以他非常担心,害怕当今天子也会染上同样的疾病……”
刘先生:“……啊?”
“另外,有位喜欢研究化学的县尉也在私下里找到我,说先前陛下宠幸的方士李少君,展示出的方士都可以用化学解释,根本不是什么神仙法术;此人多半是个有意无意的骗子,他想上书劝谏皇帝,询问我是否可以转交。”
刘先生……刘先生干脆鼓起了眼睛。
“此外,关于高皇帝是感龙而孕的往事,也有不少人觉得——”
“够了!”
这一声喊得颇为响亮,立刻惊动了旁边的人;站在前面维护秩序的侍卫下意识转过头来,大概是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居然敢在如此庄严宏大的仪式上放肆;然后他当面就撞到了一双恶狠狠的、气势汹汹的眼睛,吓得稍稍一个哆嗦,赶紧转回头去了。
刘先生望了一眼,站在身后的卫霍二人一左一右,立刻上前,刚好隔出了一个隐蔽空间。他喘一口粗气,终于厉声开口: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问?”
“当然是一心为陛下好,尊敬陛下,敬仰陛下。”
“什么尊敬敬仰——”
说到一半,刘先生忽然卡壳了。是啊,这怎么不能算尊敬敬仰呢?正因为从皇权处蒙受了巨大的恩典,所以对皇权抱有着某种真挚的、动人的、毫不虚假的感情;也正因为这种感情由心而生,所以才会不假思索的站在皇帝的角度,认认真真的替他思考问题——换个方向想,如果是某些精擅权谋、城府极深、处处替自己谋划妥当的油滑角色,那他会愿意说这样的话么?
食肉不食马肝,聪明人恐怕躲着这样敏感的话题都还来不及呢!
说实在的,人家愿意诚诚恳恳说出这样的话,说明是真把皇帝当自己人,所以才不避嫌疑,直言无忌;皇权要是为此愤怒,那才真叫亲痛仇快,愚蠢之至了。
一念及此,刘先生稍一愕然,滔天气焰,顿时矮了八丈。他愣了片刻,只能道:
“……他们问这些做什么呢?”
“当然是好奇。”穆祺道:“我先前已经提醒过陛下了。”
他先前就已经提醒过了,科学冲击神圣性可不只是逮着儒学一家冲击,那是目之所及,都要挨个过一发检验。儒生们丧心病狂,把孔子神话成奇形怪状的魔法少男,那当然是贻笑大方,不堪一击;但大汉神话自己先祖时用的那点招数,又能高明到哪里去?别人既然不肯相信孔子是承天之命的魔法少男,那又凭什么相信你老刘家是一条龙服务过的非人哉呢?人要讲逻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