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逻辑确实非常清晰,清晰到刘先生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居然无言以对。他只能道:
“……怎么,怎么会这么快呢?”
怎么会这么快,让人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呐!
“这也是难免的。恕我直言,对于相当粗糙的神话体系来说,简单的思辨就足以制造强烈的冲击了。”
说白了,现在用来搞神化的思维太简单、太原始,也太容易验证了。别说九年义务教育了,聪明的人学完小学自然科学,都能够自行将原始神话破除个七七八八;更不用说,这一次被挑选来在上林苑中培训的士卒,除了聪明之外,在勤奋于热情上也是丝毫不弱。人家昼夜用功,当然很容易发现原本体系上的致命漏洞。
所以,这才是穆祺不大愿意宫中的人与上林苑接触过多的缘故。请宫中派几个使者教礼仪原本没有什么,但万一教着教着这些人开始请教使者什么“一条龙服务”的问题,那你让人家使者怎么回答呢?
与其相见尴尬,不如一开始就不见。穆祺隔绝内外,原本也是为了老登的心理健康着想。
可惜,纸终究包不住火;无论先前隐瞒得再仔细,现在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刘先生无言沉默片刻,只能喃喃道:
“……居然真的这么快。”
“的确很快。”穆祺柔声道:“所以陛下必须做好准备……陛下做好了这个准备了吗?”
老登不再说话了。他闭一闭眼睛,终究又再次睁开:
“……我明白了,我会处理的。”
第141章
在一年的培训结束之后, 皇帝御宣室正殿,召见了此次培训中表现尤为出色的学员,并温言奖励, 许下了种种的赏赐。但相较于司空见惯的赏赐而言,在场的人印象最深刻之至的, 却是皇帝在召见之中, 与亲信闲聊时, 仿佛只是无意中说出的那几句话。
皇帝说, 尽信书不如无书, 有的时候阅读过往的记录,不能反复纠缠一字一词,而应该观其大意;比如说, 高皇帝“感龙而孕”的故事,就更多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比喻性的意向;人们应该关注的, 是其中蕴含的丰富的历史暗示, 而不是说——啊,不是说当时真有那么一条龙。
这几句话说得很轻巧、很散淡, 仿佛真的只是随便想起, 无心中提到的一句闲话。但在场稍有见识的人, 几乎是立刻就变了脸色。于是乎全程一片默默无声,只能垂眉顺眼, 屏息凝神, 老老实实听皇帝高谈阔论, 谈论的话题亦愈来愈偏,说完“感龙而孕”的往事, 又开始提及高皇帝“乃赤帝子”的设定。他反复强调,这个设定中的“赤帝”, 也是一位哲学上的、精神上的、更倾向于形而上抽象意义的神祇,而不能像愚夫愚妇一样,天天跳大神发癔症,真的希望这位赤帝会“降临”。
皇帝的语气非常轻松,但底下的气氛却渐渐凝重。当他说到“感龙而孕”时,旁边的侍中已经开始面色发白;当他谈到“赤帝子”时,几位有脑子的人干脆已经手忙脚乱的摸出炭笔和白纸,或者干脆扯开自己的衣袖,在袖子上记录皇帝的谈话——这些人朦朦胧胧,还并不知道这几句莫名其妙的闲谈有什么深刻的暗示,但哪怕是凭借本能,他们也能敏锐意识到,要是真把谈话内容放出来,那恐怕会是惊天动地的变故!
什么变故呢?作为在相关领域全无经验的新手(说实话,谁会一直关注皇帝祖宗的身世问题啊?),他们听也只是听,记也只是记,并不太明白皇帝的深意;只有几个从上林苑受训人员中选拔出来的标兵脑子灵活,才能隐隐约约的意识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言论,恐怕回应的是上林苑中某些甚嚣尘上,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大胆妄言的狂想。
正因为士卒们对“感龙而孕”生出了疑惑,皇帝才会在召见的间隙特意回上一句。这样的用心虽然微小,却称得上是细致周到、处处妥帖,恩德堪称天高地厚,绝对是君臣间柔情蜜意、温柔小性的典范,真是要叫人感激涕零,从心尖尖里生出暖意的。
虽然用人朝前,不用朝后;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但老刘家的皇帝要宠幸起一个大臣来,那也真是会疼人呐!
不过,感激归感激,这回应的态度却也非常奇妙。先前他们私下里揣度皇帝的态度,觉得回应无非有两个方向,一个是拿出切实证据坐实高皇帝就是一条龙服务出来的,从此堵住所有质疑之声——但说实话这不太可能;毕竟大家混了这么多年,实在也没看到过一丁点龙的迹象;那么切实的证据拿不出来,就只剩下捂嘴了——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们深受皇帝大恩,帮天子闭一闭嘴又怎么了?
说实话,对于上林苑的培训人员而言,捂一捂嘴其实不算什么。部分敢作敢为,勇于担当的骨干分子,甚至已经在私下里琢磨出了话术,要劝说同伴老实服从。可是,现在的这一番问答,却俨然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你说捂嘴,那当然也没有捂嘴;但你要说是直接解释了大家的疑惑……这,这算是解释么?
哲学的,思辨的,抽象的,形而上的,玄妙的,高深的,奥秘的,一言以蔽之——大家都听不怎么懂的。
皇帝慢悠悠说完最后一句,往御座上靠了一靠,目光随意一扫,果然四面八方,眼见的都是茫然无知的神情,古怪而又迷惑的脸色——丝毫不出他的预料。
事实上,早在与穆某人秘密谈话之时,天子就已经预料到了现在的局面。当时穆某人告诉他,面对这样的局面无非两个选择,如果不想直接摧毁以往的所有神性宣传(那当然不可能摧毁,否则列祖列宗的脸面还往哪里搁?),那么就只有暗自转向,将原本的切实、直观、粗糙的原始神话,渐渐向着哲学与抽象、玄之又玄的方向转变,规避掉一切可能的质疑。
当然,这种转向本来就是历史上神学家们的故智,是宗教被科学逼迫得走投无路时寻找到的巧妙庇护所——你要说人是捏泥巴造的,那当然很容易证伪也很容易打脸;但你要说捏土造人不过只是一个比喻,它真正象征的是形而上与形而下的结合,是灵恩由上至下的赐受,是精神与肉体的契合——反正这么乱七八糟夹杂一堆,科学家当然也只有瞪眼了。
粗糙原始的自然神灵是可以检验的,可以检验就会被攻击;但神灵一旦上升到哲学领域,那就是自说自话,自言自语,一证永证,左脚踩右脚自行飞升,再怎么攻击都是妄想——这就是神学最完善、最精妙、最无懈可击的防守手段;实际上,哪怕到了两千年后,科学也拿这种完全哲学化了的神学没有一点办法。
不过,有得当然有失。在采取了如此无懈可击的守势之时,神学家也就等于自动放弃了展现神力、干预现实的机会。神灵是形而上的、是玄虚的、是抽象的,是世俗所无法证伪的;那么同样的,你就不能指望在神灵在世俗中展现法力,真正起到什么作用——人的问题,归根到底还得由人自己来解决。
所以,这种辩法看似巧妙,但实际也只是神学家们无可奈何的退让而已。为了守护宗教的合理性,不得不吐出神灵干涉世俗世界的权力;看似是躲进了牢不可破的安乐窝,实际却是两脚离地、高高挂起,从此日益沦为吉祥物一样的东西。
换句话说,现在皇帝用出同样的招数,那也等于将先前千百般渲染,煞有介事的什么“感龙而孕”、“赤帝子”给彻底架空虚无,从此沦为了新的吉祥物。而从此之后,至少在这些已经接受了教育的人面前,他就再也不好用什么装神弄鬼的招数来树立自己的合法性了。
当然,这个表态还是很含混、很不清晰的,在场众人经验不足,或许还不能意会到皇帝真正的意思,不过也没有关系,只要时日长久,他们终究还是会明白的。
皇帝陛下哼了一声,从御座上挪动了他尊贵的臀部,再次站了起来。
“朕听说,你们在上林苑里垒了个什么‘高炉’?”他下令道:“这倒是很有意思,带朕去看上一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