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在先秦时就以冶铁业闻名于天下, 所谓“宛之钜铁施,钻如蜂虿, 轻利剽遬, 卒如熛风”,当年楚国以此与秦赵争锋, 即使百战劲卒, 亦锐莫能当。不过, 在高皇帝执三尺剑平定天下以后,南阳的冶铁业反而骤然中衰, 一度到了零落不堪、籍籍无名的地步, 即使朝廷百般扶持, 效用也并不昭著——没有办法,南阳的冶铁技术是为战争和武器而设计的, 高皇帝后海内升平,倒覆干戈无所用之, 原本在残酷厮杀中磨砺出的技术成了大而无当的屠龙术,实在很难适应新时代的发展,于是曾经冶铁名城的衰落,当然也就在情理之中。
自然,放纵这样珍贵的技术自然流失,是非常沉痛而可惜的事情。所以在上林苑的人员培训成功之后,皇帝就特别在意毗邻关中的工业发展,一口气往南阳输送了上百名人才及大量配套物资,希望这些新鲜血液能够吐故纳新、再整旗鼓,重新恢复宛城过往的荣光——或者用穆祺私下的话讲,“南阳老工业基地振兴计划”。
几年下来,朝廷陆陆续续也为这个振兴计划拨了数千万的大钱,至于其他的人才、物资,更是随用随取,略无吝啬;如今事情告一段落,当然也要叫自家亲儿子亲自下来检查检查,也算是甲方验收一番。
显然,这种甲方是绝对不好伺候的;所以陪同的太守提心吊胆,一路上简直是沟子都要夹得梆紧,偏偏一个二千石又没资格凑到太子面前讨好(太子属官得罪不起那姓王的方士,还能得罪不起你?),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后头。好容易出了城区,进入到专门为冶铁厂设立的工业园地,太子便坚持自己下车步行,还不许侍卫用黄盖遮挡四面。
他跳下马车,用力在地上踩了一踩,喔了一声:
“这路面是经过硬化的?”
现在的达官贵人只要外出,除了迫不得已要亲自见面以外,多半都是缩在车中紧闭门窗,还要用帘幕牢牢塞住缝隙,一点也不怕昏暗憋闷。这倒不是因为矜持娇贵,而主要是忌惮路面上的扬尘——而今的路都是现开辟的黄土路,除了长安洛阳这种大城市,千人踩万人踏真把路面完全踩瓷实了以外;其余路段多半都灰尘漫天,土石乱飞,大白天可以暗不见天日那种。但现在——太子踢了踢路面,又用力碾了一碾,发现居然不能碾出一点土屑——这就很难得了。
“是。”南阳太守快步趋前,垂手恭敬回话:“殿下明鉴。先前朝廷里发下来的册子,都说冶铁厂附近的地面要用什么水——水泥硬化,所以臣等先用高炉炼了一批水泥,先用了一些试一试……”
站在后面的穆祺喔了一声,忍不住扬起眉毛:他发下去以供参考的小册子确实提示过硬化地面的重要性;一是为了防止扬尘二是为了避免火灾。但说实话,从零到有办一个炼铁厂已经很难了,在他的本心里也从不指望着下面真能老老实实按章办事,都觉得能有个大概的样子就差不多了。只是万万没有料到,南阳人居然还真的勤勤恳垦,不嫌烦琐,老实把这些最基础的功夫都给做了!
是他们非常勤勉吗?是他们非常认真吗?还是他们单纯为了逢迎太子,赶在车驾来临前搞的面子工程呢?
这一点并不难判断。穆祺没有说话,看着太子站在原地,慢慢思索——思索那些不久前才教诲过他的,“新的东西”。然后,他伸出手来,向旁边的人要了一壶清水,反手倒在了水泥路面上。
水流在路面上汩汩流动、扩散,浸润下一片暗沉的印记。太子俯身仔细观看,同时费力的回忆知识。
“浸润的痕迹。”他低低道:“如果水泥是不久前才敷上去的,那么下面就来不及干燥,水——水泼上去后,就会……”
就会怎么样呢?太子有点卡壳了。他转着眼珠还在思索,站立一旁的老登则已经催促式的咳嗽了一声——就好像小学里当众背不出来古诗的小孩,当头就要面对家长的压力。而显然,这种压力除了制造莫名的紧张以外,对记忆本身又实在没有什么用处,穆祺只能叹了口气。
“水就会沿孔隙扩散。”他低声提醒:“扩散得更大。”
“……扩散得更大。”太子松了口气:“如果是敷上去很久了,那就会迅速渗透,不会怎么扩散。”
背诵完这个小秘诀,太子赶紧低头检查地面,顺便避开王姓方士的目光——还好,地面的水迹只有小小一滩,这证明水泥确实是很早之前就铺设完毕了,不是为了迎接太子做的面子工程。
太子直起身来,终于可以说出那句话:
“你们做得不错。”
提心吊胆的南阳太守愣了一愣,终于喜笑颜开,赶紧谢恩不提。
是的,虽然口口声声要教“新东西”,穆祺教授给太子的并不是什么高妙的、玄秘的、口口相传的“绝学”(或者说,他自己本来也不会);而只不过是一点小秘诀、小诀窍,用来方便快捷的辨别真伪的材料而已——比如说,判断水泥凝固的时间。
说实话,这点小知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要是用对了路或许能吓人一跳,但也只能吓人一跳而已,现代技术的严密运行,显然不是靠这种小伎俩可以保证的。雕虫小技到底是雕虫小技,虽然有用,但也有限。
不过,皇权却似乎非常青睐这种阴私、诡秘、不能示人的雕虫小技;以至于太子正确判断出水泥路面的修筑时间之后,老登心怀大慰,甚至向穆祺露出了一个微笑——大概在他看来,穆某人还真是信守诺言,已经传授了非常高妙的心传“秘法”,了不得得很呢。
穆祺并不愿意揭穿这个幻想,所以只是默不作声跟在车驾之后。他们沿着硬化的路面一路前行,跨过一条小溪之后,终于看见了高耸屹立的烟囱——因为有水泥做加固,所以宛城的烟囱修得格外的高大粗壮,鹤立鸡群、笔直耸立,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大奇观,以至于往来的商人行旅,到此都要特意绕道,专门来看一看城郊的烟囱,简直要当作特异的景点来看待。
显然,太守专程将贵人们引到此处,也是想请他们“躬逢其盛”,亲自感受感受宛城建设的“伟大成就”。不过他的预计有所错误,因为太子并没有看烟囱,而是让他带路,去看了几个闲置的高炉(原本是打算看人现场炼铁,但是侍卫坚决不许,也确实挡了下来);他仔细查看高炉的形制、样式,然后蹲下身来检查高炉的底部,查看从地基中延伸而出的粗大铁管。
“你们……”
太子迟疑片刻,从怀中翻出了一张纸条,简单翻了一翻,终于道:
“你们用铁管来降温?”
高炉炼出来的是铁水,而红热的铁水当然必须要降温。一般来说,土法炼钢的思路,就是在高炉附近挖它十几条上百米长的地沟,开炉后将铁水倾倒其中自然流动,一边流一边降温,降到一定程度再泼水淬火,锻打成型;这种地沟炼钢的办法,好处是方便简单,所费不多;坏处则是会引入大量的杂质、灰土、碎石、严重降低铁的品质;所以上林苑制定的规范中,同样建议用石质或者铁质管道来降温,最大限度规避杂质。
不过,就和硬化地面一样,这种操作好当然是好,但难却也是真难;打造的铁管又要长又要粗又要耐高温,对刚刚掌握高炉技术的炼铁厂绝对是个巨大的难关。能够攻克这样的难点,那是连穆祺都意料不到的事情——所以他本能的向前一步,好奇张望向了那些铁管。
太子显然领会到了老师的意思,所以也问了一句:
“怎么做出来的?”
南阳太守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他立刻转头望向身后的几个随从,但这些负高炉责技术的随从同样面面相觑,再明显不过的表现出了迟疑。
穆祺立刻看出了不对:
“这个东西不是你们研究出来的?”
在一众贵人的灼灼逼视下,当头的几位技术随从额头上立刻沁出了冷汗。他们踌躇许久,终于低声开口:
“回,回上差的话,这些炼铁的土法子,有些是当地的工匠因地——因地制宜,自己琢磨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