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这句话时,这些奉命侍卫的随从心中回荡的是极大的恐惧——朝廷花了那么多的人力、那么多的物力,又是尽力培养他们学知识,又是送物资送技术,可以说是用心之至,无可非议;如今他们却连一点技术问题都无法解决,却还要仰赖当地工匠的“土法”,这不是倒反天罡,辜负了朝廷的信任么?
就是往少了说,这也是个渎职的罪呀!
但出乎意料,曾在上林苑负责传授过技艺的方士并没有生气。相反,穆某人稍一沉吟,露出了微笑。
“很好。”他柔声道:“群众的智慧总是无穷尽的嘛。那么,能不能见一见这位解决了大问题的工匠呢?”
上官居然并不见怪,那已经是古今罕有的奇事,又哪里有人敢对这样小小的要求说半个“不”字?于是在场的小吏巴不得这一句话,听到许可后拔腿就跑,半刻钟不到的功夫就把人拉了过来,连推带搡,送到了贵人眼前。
被拉过来的工匠满头大汗,一身破衣还来不及换下来,只抬头望了一眼诸位衣着华贵的显要,便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或许是太过于紧张,又或许是根本没有听懂小吏先前的吩咐,大汗淋漓的工匠昏头涨脑,呃呃半晌,居然挤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小人死罪!求贵人们恕罪!”
在场一片惊愕,人人神情都有些茫然;还是穆祺见机极快,迅速打断了这一句不明所以的话:
“跑昏了头了吧?怎么还谢起罪来了呢?是不是太渴了中暑了?”
他环顾左右,当即提高声量,迅速压制所有人的疑虑,而绝不容一点质问:
“有水吗?取水来!喝过水再说话也不迟嘛!”
工匠一口气喝下半桶凉水,总算是稍稍平复了下来。大概惊魂已定,他勉强也看了出来,知道贵人们大张旗鼓,应该不是为了自己这点小事,所以喘息片刻之后,终于没有提什么认罪不认罪的事情,而是结结巴巴的回答起了贵人们的询问——这个铁管冷却的技术确实是他想出来的,只不过他不善于言辞,要穆祺一半提示一半引诱,才能吭哧吭哧把自己的思路倒出来。
他的思路说白了也不算什么——以现在的加工精度,要直接搞铸铁管道是绝无可能;于是他从他妻子织布的本事里想到了灵感,用薄铁皮一层又一层卷成铁管,外面再用铁丝密密捆扎;薄铁皮当然顶不住红热的铁水,但烧穿了一层还有第二层,一层层顶下去总能顶到降温的时候。反正薄铁片也不值钱,烧坏了也不心疼。
这样随取随用,简单快捷,虽然技术上无足称道,却堪称精妙的巧思;穆祺笑了一笑,出声称赞:
“非常不错的想法,相当值得推广;我看以后上林苑教学,也可以介绍介绍这种经验。”
旁边的随从答应一声,赶紧摸出笔来记录——虽然在外面名声不显,但因为隔绝内外、口衔天宪,在上林苑里、在技术教学上,穆某人却是培训人员唯一的太阳,绝对的尊长,无上的领袖;哪怕现在已经散出来开花结果,那种凛然的权威依旧未曾散去,以至于他只要轻轻开口提上一句,旁边的人就马上要掏笔记本洗耳恭听,恭敬记忆。
恩!情!
不过,穆祺固然在上林苑中可以一手遮天,在上林苑外的权力却有所局限,所以他顿了一顿,又看向了太子。
太子当然明白这个意思,所以顺口也发话了:“既然做得这么好,就给他一个县尉的官职吧!”
皇帝派人出来巡视,给权给钱一向很大方。这一次让太子出面,约定得就非常清楚:八百石以上官位的决断需要请旨;八百石以下则由太子自行裁夺,事后回报即可。看在方士的面子上给一个小官什么的,根本不用多考虑半秒。
工匠听不太懂官话,站在原地懵懵懂懂,还是旁边的小吏给他说了一遍,他才赶紧下拜谢恩。不过,在场的全部是人精中的人精;大家只要一眼就能看出,即使骤然蒙受贵人赏赐,通天大道似乎尽在眼前,这工匠也根本就没有表现出该有的喜悦。那点演出来的感激浮于表面,反而总有某种惶恐萦绕不去,令人瞩目。
刘先生略微抬了抬眉,没有再说话。
参观完高炉后,太子到宛城太守府邸落脚休息,顺便检查炼铁厂数年以来的账目——当然,具体都是有他随行带来的属官负责,太子本人则只要高坐软榻,喝茶歇息,轻轻松松的等着听人翻完账册,如实汇报即可——理论上是这样的。
至于为什么是理论上么……
穆祺最后一个溜达进了书房,漫不经心的看过在几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他伸出一只手来,一一翻动这些蜷曲的纸张,饶有兴趣的扫过那些墨笔书写的数字,然后——忽然开口说话了:
“太子知道,该怎么检查一本账册有没有造假么?”
太子愣了一愣,立刻起身——显然,在长期的教学中,他已经养成了某种类似于本能的习惯,知道对方提问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在酝酿着某个全新的、秘密的,什么有趣的“小诀窍”了。
如果换做是太子亲爹,大概还会嘴硬狡辩几句,再听详细解释,但太子从来不费这个功夫:
“请先生指点。”
“谈不上指点。”穆祺笑眯眯道:“我想问太子一个问题,小问题:在日常生活中随便抽出一个数字——我的意思是,任意的一个数字,纯粹随机的一个数字;那么这个数字的首位上,‘1’出现的概率有多少呢?”
他顺手抽出一本账册,展开后为太子做解释:
“比如说,这本账册中记录,六月炼铁九千五百斤,这里的‘九千五百’,就是任意抽取的一个数字,它的首位就是‘九’;同样的,七月炼铁一万零三百斤;它的首位就是‘一’——那么,随便一个数字中,首位为‘一’的概率有多少呢?”
还好,在抵达宛城以前,他们的教学就已经接触过了“概率”的概念。所以太子倒不至于听不懂题目——不过,要想理解题目本身,那还是难如登天——估计“1”出现的概率?这怎么估计?他还能把所有的数字全部都找出来,一个一个的仔细数么?
不,不,不必想得这么复杂——首位不只有一到九这九种可能么?既然是纯粹随机的、随便抽取的,九种可能当然都是一样的,那么首位为“1”的概率,当然是……
“……九分之一?”
“非常正统的答案。”穆祺微笑着合上了书:“事实上,刚刚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绝大部分人都会是这个答案。不过很可惜,答案还是有一点问题。”
“到底是多少呢?”
“首位为‘1’的概率,大约是百分之三十。或者说,首位为‘1’的概率,会趋近于以十为底的二的对数。”穆祺淡淡道:“在统计学历史上,这是贝叶斯定理的伟大胜利,永垂不朽的本福特定律,概率论重大的革新之一。”
太子:???
他愕然转过头来,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茫茫迷雾之中,明明每一个字都能听懂,明明没有一句怪话,但拼起来后却比《尚书》、比《春秋》,比他学过的一切古文诗赋、上古史实都更加的诘屈聱牙、莫名其妙——
这都是个啥呀!
还好,当他转头之时,发现屋中的所有人——包括那位态度极为古怪的“王先生”,陪同的一切方士,此时都是一种两眼发直、呆滞无神、活像白日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显然,他们同样也没有听懂一个字。
一个人听不懂是畏惧自责,难以克当,一群人都听不懂半个名词,那却大可以理直气壮了。太子悄悄松一口气,终于敢问出那个疑惑:
“——什么?”
“原理上不必知道得太细。”穆祺终于往回拉了拉,不再继续解释天书:“太子只要知道,如果是自然形成的、正常的数字,它首位为‘1’的概率,应该是百分之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