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不懂先不管,反正上手了再说——这种态度一听起来就非常之急躁、粗糙、不靠谱,完全违背官场四平八稳一切求妥的作风;可是吧,在真正的工业发展中,大量的技术就是靠这种急躁粗糙、近乎疯狂的做派发展出来的——管他三七二十一,搞懂了原理就直接上马;炉子没炸就做先锋,炉子炸了就做先烈;“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在正常的工业发展下,这种躁急操切的态度当然是要不得的;但在混沌初辟、一切草创,工业的萌芽尚且岌岌可危之时,这种敢想敢做的态度就非常之可贵了……说实话,也就是这个对象实在不太合适,否则上林苑都应该着重褒奖作坊主们的开创精神,呼吁天下一起向他们学习才是。
刘老登慢慢,慢慢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想过。”他低声道:“我这一任也就罢了,到了据儿手上的时候,肯定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按着原样继续管理了。”
西汉前期的制度,到了武帝手上已经被开发得至矣尽矣,无以加矣,所有潜力都被挖掘殆尽,再没有留下半点挥洒的余地;于是乎盛极而衰,日中则昃,武帝时可以乾纲独断,一人了结的事情,到了昭宣时就不能不君臣共和,与贤良文学们商量着办;到了元帝、成帝时代么,那就连皇帝自己的话,有的时候也未必能够办成了。
这种由盛及衰的变故,往玄学里说是五德更始、气数使然,往科学里说,那就是利益集团已经固化,旧有体系难以更张——支撑西汉体制的三根柱子,外戚功侯儒生大臣,前两根都在武皇帝竭泽而渔的透支下耗干了一切潜力,成了榨干汁水的烂橙子;此消彼长兴衰注定,朝廷当然只有渐渐依赖尚且还能独美的儒生。
这种力量的兴衰几乎是无可抗拒的,个人的努力不过是浩大潮流中一点不起眼的浪花而已;就算武帝现在安心收手爱护那一点仅存的制衡力量,外戚和功侯对儒生的压制也不过只能维持一两代人——卫青肯定能压住,霍去病当然也能压住,霍光能不能压住就已经两说了;霍光之后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上没人说话不响,刘据不也只能按老路继续走么?
某种意义上,也正是考虑到如此危险的前景,皇帝才会同意扩散技术、发展产业——产业发展之后,新的利益集团就会应运而生;新的力量一旦诞生,自然会与旧的力量相对抗;于是天子便可以在新旧之间左右横跳,借助平衡来扩张自己的力量,执行自己的意愿。就如武帝先前走过的路一样。
某种程度上,这也算是老登能为储君留下的最大政治遗产了。
不过,设想归设想,如今新生的利益集团扩张如此之迅速,仍然令人有惴惴不安之感——扩张得太快、太强劲了,扩张的力量太大了,而且吧,到现在为止,老登还根本不了解这些新生力量呢。
就算双方要合作,那合作之前总也得先私下里勾搭勾搭吧?可技术扩散才三五年,他们连勾搭的机会都没有呀!
老登迟疑片刻,终于又道:
“这些私人作坊……是个什么态度?”
这句话问得非常含混、非常笼统,简直是无从谈起;但还好,穆祺对老登了解极深,还是立刻能抓住关键。
“我与这些作坊主并不熟悉,见面谈得也不多。不过在我看来,他们还是很忠君爱国的。”
的确很忠君爱国,甚至搞不好比朝中的大臣还忠心一些——现在作坊主的技术就是从上林苑中扩散出来的,对于他们来说皇帝那就是散财童子金身财神,比亲爹亲妈更亲的衣食父母;这样的衣食父母天降馅饼,他们要是都不喜欢不支持不忠诚,那么都不谈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伦理,起码也是对不起自己辛辛苦苦投资下去的钱——谁能对不起钱?
“怎么个忠君爱国法?”
“他们自费印刷了很多天子的文章,免费送人,广泛传播。”穆祺道:“尤其是关于天子发展产业、扩张技术的谈话……喔对了,还有天子关于高皇帝‘赤帝子’的谈话,以及先前军营辩经的内容。”
寥寥数语,一言中的,虽然新生力量方兴未艾,甚至都还处于依附权力的朦胧状态;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们对于意识形态的偏好已经再明显不过的显现了出来——他们喜欢发展产业,他们喜欢扩张技术;他们已经拥有再进一步的热望了。
当然,这都并不叫人奇怪。唯一稀奇的是:
“他们关心赤帝子的事情做什么?”
“大概是不喜欢原来的那位赤帝吧。”
“为什么——喔。”
原来的那位赤帝是什么模样呢?他被认为是真切的、确实的、时刻关注着人间的神灵;所以它的权威无远弗届,当然管东管西,管南管北,从天象管到礼仪,从礼仪管到吃穿,时时刻刻都要指导你、命令你、约束你,多么——多么的让新生的力量烦闷!
相反,皇帝现在新确立的那位赤帝不就好得多了么?他是哲学的,他是虚无的,他是抽象的,所以你只要虔诚的“供奉”、“祭祀”,其余的都可以置之不理——哲学的神又没办法亲自干涉人间,那自由度不一下子就大了嘛?
刘先生微微垂下了眉。显然,如果新生力量连喜欢的神灵、崇拜的宗教,都更加倾向于那种抽象飘渺、不能直接干涉的神祇。那么,他们对皇权的忠诚,多半也是这样哲学的、抽象的、多样的、实用主义化的,那么,这种忠诚的结果……
他轻轻,轻轻叹了口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其实。”他道:“要想保持皇权的完全专断,本来就是不太可能的,对吧。”
即使早有预料,在听到这一句话后,穆祺的浑身仍然微微一颤——一字千金,惊心动魄,这区区几个字能够从刘先生的嘴里说来,来就意味着他穿越以来长久的努力没有白费,一切的心血没有枉然;而地府交托过来的千斤重担,此时也终于有了一点揭晓的曙光。
——终于,终于,终于是松口了!
可是,越到这样紧要微妙、一言九鼎的关口,越是要拼命保持住镇定和从容。所以穆祺竭力站稳,只是回应了两个字:
“是的。”
刘先生又默然了。在长久的、死寂的、几乎叫人提心吊胆的寂静后,他终于道:
“……我的意见,是打算让太子和那些作坊主见上一见,彼此认识认识。你以为呢?”
当月十五日,在接见当地长吏,并拜访了官办的炼铁厂后之后,在宛城驻跸数日的皇太子忽然改变了动向,不再接续流程继续参观南阳各处的冶铁厂,而是突发奇想,要求召见宛城本地的私人作坊商人,号称是无论贵贱老幼,但凡于冶铁业有一技之长者,均可当面进呈;言者无罪,闻者足戒;集思广益,必有一得云云。
这个意见一经传出,立刻引发了上下极大的震撼;不仅当地的官吏强力反对,就连太子宫的属官都百般劝说,试图让储君收回这道成命;而反应如此强烈,原因也很简单——哪里有太子直接与庶人见面的?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尊卑斩然分明,才是现有体系的根基。太子之尊高居云端,寻常庶人就是攀缘仰望,犹不能及,又哪里有储君纡尊降贵,亲自与商人见面的道理!
可是,就像当初无法牵制皇帝老子一样,如今他们也同样无法约束这位尚且年幼的太子。于是,官僚们只有沮丧的服从储君的命令,将这条荒谬绝伦的要求执行了下去——宛城的私人作坊主都被送进了太守府邸,诚惶诚恐地跪坐于大堂之上,以一种如坠梦境的朦胧心情,迎来了他们此生最重要的一次见面——当然,虽而会面的双方都显得生涩、惶恐、难以措手足;但此次会见却正是皇权与新生力量的头一回勾搭;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双方你侬我侬的蜜月,便由此而始了。
太子召见商人的谈话,具体议论了些什么,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商人们根本不敢妄想能在太子面前发表任何的个人意见,所以全程不过唯唯诺诺,照搬照办而已。真正重要的,是太子在数日之后,向长安朝廷发出的一封奏表;在奏表中,他详细叙述了在宛城停留多日的所见所闻,描述了一切新生事物的勃勃生长,及勃勃生长背后潜伏的矛盾;于是奏表最后,千万种思路只总结为一个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