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皇皇上帝,一诚有感。
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大汉皇帝,万寿无疆】
“天生大汉皇帝,万寿无疆”!——妈呀,这也太会舔了!
后世,后世的文人都这么不要脸的吗?
——众所周知,大汉的儒生们在跪舔皇帝上的底线还是比较高的,即使撰文逢迎,亦各有操守。西汉文章两司马,太史公司马迁是不必说了,毕生的爱好就是阴阳老刘家;司马相如倒是很希望靠文笔博取宠幸,谋求进身之阶,但就算他歌颂皇帝的《子虚赋》、《上林赋》里,都要在末尾升华主旨,劝谏君主勤俭治国、克制欲望;什么开篇猛舔中间猛舔后面还是猛舔的马屁精“青词”,那真是闻所未闻;纵使刘先生享受了几十年,这辈子也从没有吃这么好过。
几页粗读下来,刘先生先是惊愕,随后是鄙夷,鄙夷之后又是恍然——这种文章的思想当然是媚俗的、格调当然是低下的,但你又不能不承认,如此精心设计、文辞华美的马屁确实爽,非常爽,相当爽——无怪乎那个嘉靖皇帝会搞什么“青词宰相”呢!
不过,也正因为恍然大悟,刘先生的心中也渐渐多了不快。享受别人的马屁当然是很爽的,但看别人享受马屁就未必有那么爽了;更不用说,这篇青词的奉承对象还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作威作福的老登——登和登之间总是互斥的,所以看到“自己”吃这么好,刘先生总是大为不爽。
终于,在看到最后一页的警句后,他有些忍不住了:
【……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
“‘心为之伤’?!”他勃然大怒,自觉断不能容忍这样的谄媚与无耻:“——伤他X的头!”
第29章
初次实验进行了三天, 造纸工厂产出了第一批成功的试制品。为了表示庆贺,太中大夫穆祺向各处衙门馈送了成品,供显要们试用感受;其中, 进贡宫中的是“伤他x”——是“心为之伤”的青词,馈送丞相府及御史大夫府的是手抄的《汉律》, 而送给书写量最大的五经博士的礼物, 则是一大叠白纸, 以及广泛誊写的《驳诸儒生书》。
没错, 在延搁数日以后, 穆祺终于收到了历史研究院发回的书信,并请刘先生再次转译成文,向儒生们悍然发动了攻势!
隔空斗蛐蛐, 启动!
因为是广泛散播的公开信,所以儒生想装看不到都不行。但收到公开信后, 京中的儒生却陷入了同样沉默的尴尬中——因为他们也看不懂公开信上引用的《尚书》。
于是, 儒生只有再次集合,向京中所有的大儒请教;尤其是治《尚书》的绝对权威, 世传《书经》之五经博士欧阳容。
但出乎意料, 祖辈世世代代传承《尚书》的欧阳远, 在仔细读过这封言辞苛厉的书信之后,居然默默沉吟了许久, 方才喟然叹息:
“真正是高人呐!我自愧不如。”
侍奉在侧的儒生殷忠大为惊愕:
“欧阳公何意?”
“这封书信的见解极为高深。”欧阳远慢慢道:“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尚书》研究到这个地步, 功力实在不凡……看来我真是井底之蛙, 竟不知天下之大,还有这样的人物。”
说到最后一句时, 欧阳远语气稍稍有些怅惘,甚至带了某种不可解释的迷惑……当年项王一把大火, 秦宫藏书玉石俱焚,流传下的典籍百不存一,《尚书》也因此绝灭无闻;还是当时的博士伏生尽心竭力,硬生生将《尚书》背诵下来,才保存下了这珍异之至的典籍。也正因如此,天下所有研习《尚书》的儒生,都必定是从伏生口中得到的传承,圈子小得不能再小。但这小得不能再小的圈子里,似乎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外地方士啊?
当然,知识的流布总是难以控制,要仅仅只有一个懂尚书的外人,本也罢了。但这封书信——这封书信的解读之精妙绝伦,之深刻准确——恕欧阳远说句大不敬的话,怕是连本门祖师爷都未必能企及。毕竟,伏生年老体衰,记忆的《尚书》难免会有疏漏,后世弟子陈陈相因,有的问题也总是百思不解;可相反,如果细论此书信,某些精妙论证,似乎还超出了伏生当日的传授——
“这样的高人。”欧阳博士慢慢答道:“到底是什么来路?我听董大夫说,似乎是个从外地来的商人。”
“是。”殷忠有些羞愧:“弟子们无能,到现在也没有查清楚他们的底细。只知道这个王姓商人与那穆姓方士过从极密,双方的关系很不一般,多半是彼此扶持的盟友……”
精通《尚书》的高人借着方士的宠幸上位,方士借着高人的才学固宠,这也是很合理、很符合逻辑的推论。当然,这样假借佞幸上位,足可见其人卑劣下作、不择手段;他的这些谋算,就算告诉诸儒生,诸儒生生也不会做的……吧?
不过,这样的高人居然与佞幸文盲为伍,确实也让人深感遗憾。聚会的静室中默然片刻,有人出声叹息:
“唉,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跟穆祺这种货色混一桌了呢?听说这穆某人狂悖不堪,连皇帝的诏谕都看不怎么懂,还要身边的跟班翻译。与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难道高人自己不感到悲哀吗?
“既然助纣为虐,那纵使才气横溢,也不能不除了。”董大夫的亲传弟子,儒生吕步舒抗声道:“或者不如说,正因为这王某人才气横溢,他的威胁才更大,后果更为恶劣。穆某区区一个方士,再怎么蒙获宠幸,又能闹到哪里去?但若有这样深明经义的人自愿做他的羽翼,那危害就实在无可言说了!”
做坏事也是要天赋要水平的,大字不识一个的蠢货最大的能耐就是躺下打滚,连闹事都闹不利索,根本无法触及朝政的根基;所以大汉朝的方士来了又去,终究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流星,不能改变长久的朝局。但一个精通经术、娴熟历史、水平高超的顶尖学者,所能制造的破坏就远远超出想象了——作为同样擅长这一套的高手,儒生们当然非常清楚这个后果!
——你要是爬了上来,还不得像儒生欺负诸子百家一样的欺负儒生啊?那儒生们还能活吗?!
异端比异教更为可怕,同行之间才是赤裸裸的仇恨,吕步舒环视四周,沉声下了定论:
“此人才气绝世,恰恰是天下的大害。这样的大害,绝不能轻易掉以轻心。诸位同门,接下来大家戮力同心,都该盯住这王某才是!”
“阿嚏!”
刘先生浑身一颤,忽的打了个哆嗦。
他狐疑地左右望了一望,裹紧了自己的长袍——虽然还是夏末,但上林苑草木葱郁,山风凛冽,总是格外要冷一些;不过,这样的颤抖不像受冷,倒更像……
“阿嚏!”
他又打了喷嚏,这一下在场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了——穆祺,化名为大郑郎君和小郑郎君的卫青及霍去病,以及奉命来学习技术的另一个霍去病(年轻版)。
没错,在造纸流程初步成熟之后,穆祺就派人将小霍侍中请了过来,说是要传授燃烧技术的基础——燃烧剂的配置不是看一看说明书就能明白的,就算不追求掌握基础原理,至少也要清楚氧化还原及酸碱反应的基本定义;这些恰恰可以在造纸过程中逐一试手,为将来的进一步发展奠定基础。
当然,在刘先生看来,这多半是巧立名目,将小霍侍中骗过来当苦力用。可怜年轻版的霍去病不知道轻重,才会被穆祺的嘴脸骗得团团转,居然还学得兴致盎然,别有乐趣——
“阿嚏!”
他又打了第三个喷嚏。
穆祺抬起了眉:
“先生不太舒服吗?”
刘彻摇了摇头,本能地犹豫了片刻。他其实很想说,这种突如其来的恶寒,和征和二年巫蛊之祸爆发时他的莫名感受是一样一样的,似乎是所谓“诅咒的直觉”;不过嘛,在看了一眼面前的几人之后,刘先生还是闭上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