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霸道皇帝狠狠宠”、“各方大佬卖力争夺天骄小白花”的桥段,放在爽文中或许是打脸的重要情节,但真要冷不防砸在了头上,那估计只能让人如坐针毡如芒在背,遭受平生从未有过的恐怖与折磨——长袖善舞、折冲樽俎也是要天赋的,而冠军侯显然没有这个在双方势力之前周旋盘桓、圆滑处事的灵妙姿态;实际上,只要想想穆氏可能会被皇帝的小动作激怒,一开口又发表起什么抽象力作,冠军侯的脚趾就简直都要抠出未央宫了!
……所幸,穆祺似乎并无与陛下纠结的兴致。他只是轻轻微笑,然后收回了挡住长平侯眼睛的手,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子。
“所以。”他慢条斯理道:“陛下并不会阻止我与冠军侯接触,是不是?”
冠军侯:……诶不是,这问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呢?
这个气氛太不对头了,冠军侯木了片刻,觉得自己的汗毛竖了起来。
显然,陛下自己也觉得这话非常奇怪,所以他的嘴唇明显抽了一抽:
“……当然。”
“那么,就要劳烦陛下将我的官职给改一改了。”穆祺道:“后勤我可以管,安全我可以负责,但要是长久的呆在后方,也不利于随时协调吧?唯陛下察之。”
这还能多说什么呢?话赶话逼到了尽头,老登只有无奈答应:
“……可以。”
毫无疑问,穆氏又取得了完全、毫无疑问的胜利(咿,为什么要说“又”?),不过,老登也绝不是善茬;在咬牙忍下这可怕的屈辱之后,他冷声开口了:
“——不过,前线作战都是要骑马奔驰,不能为了你一人破例;你自己还是要做好准备。”
陛下特意点出马术,显然是心中不怀好意,要亲眼看一看穆某人的笑话。穆某人未必不知道这一点,但心下也不觉得有什么,毕竟他也不是穿越的新手,在先前的任务中也曾反复习练过基本的骑兵马术,有多精妙肯定是谈不上,但总不至于沦落到手足无措,丢人献丑的地步。如果准备充分,铺垫恰当,说不定还可以当面狠狠打一波老登的脸,见证一下他惊诧失意的表情。
然后嘛,然后他就失算了。
其实一开始的行程也并不出他的意料,因为队伍里几个生瓜蛋子根本不懂上任履职的流程(穆祺也就罢了,你总不能指望刘先生熟悉汉军中层军官的工作方式吧?),长平侯不得不亲自带着他们四处熟悉场地;往来都要靠骏马代步。一开始往返于长安各处衙门之时,穆祺还算得心应手,应付自如,甚至洋洋得意,还要在同样骑马的刘彻面前展颜微笑,从容淡定;可等到出城视察——唉,出城视察粮仓的时候,穆祺就嘻嘻不出来了。
——诶不是,才仅仅出京城数里地而已,怎么地貌就变得跟原始丛林差不多了捏?
事实证明,孟老夫子说“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绝不是什么套话;与中古时代以后人口逼近马尔萨斯极限,自然环境濒临崩溃的荒漠景象不同,西汉时的关中平原尚且还是一片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热土;人类羸弱的生产力并不足以完全改造自然,于是,只要远离都市等零星的人类聚集地,生态环境就会极速向本初的状态回归——换言之,树木丰茂、动物出没的原始森林;而这种原始状况,往往大大出乎后世人的意料。
——穆祺可以用自己的裤衩子发誓,他绝对在远处的山脉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老虎花纹!
老虎!距离京城不过数里地!下面甚至还有官吏往来!
这合理吗?这合适吗?这正当吗?
显然,几个真古代人觉得很合理、很合适、很正常;老登是不用说了,在穆祺强行违拗他的意愿之后,现在他说什么都只会阴阳怪气;而长平侯和冠军侯居然也不觉得有什么,甚至还问穆祺是不是想参与狩猎,亲手猎一只老虎——按他们的说法,远离聚集区以外的荒野,定时刷新几只虎豹豺狼是很常见的事情,下山来吃几个人都不稀奇;所以汉朝显贵青年的一项重要义务,就是在成年后参与由皇室出面组织的大型围猎,一面是清剿过度繁殖的猛兽,另一面则是在狩猎中习惯基本的军事演习——霍去病崭露头角之路,大抵就是如此。
“如果先生想猎一只老虎。”冠军侯告诉穆祺:“我——‘他’应该可以帮忙,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在脱颖而出、真正执军界之牛耳之前,霍侍中数次参加狩猎,收获都极为丰厚;以他与方士集团亦师亦友的关系,从猎物中匀出一只老虎给穆姓导师,确实不算什么大事。
穆姓导师哼了一声,脸色有些发白;老虎出没的地方,当然树木耸峙、百草丰茂、丘壑起伏,纵马驰骋的效果,自然与城中平坦的大道迥乎不同。开始数里还好,等骑在马上跋山涉水检查过几个转运物资的仓库之后,穆祺的大腿内侧已经开始隐约作痛,再明显不过的显现出了肌肉撕裂的危险征兆。甚至——甚至他的屁股都被颠得发麻,下马走路后姿势恐怕相当之不雅观……
第55章
显然, 这就是刘彻迫不及待要看到的场面,期待了很久的美妙乐子。在开始视察仓库和机构的前几天,穆氏或许还可以靠着毅力强撑过去, 可一旦真的离开了长安,踏上漫长而艰苦的强行军, 那种高强度的苦难折磨, 就不是区区一点毅力可以撑持得了的了。
在这种强度的奔驰中, 坚韧的马皮会在几天之内磨破大腿内侧的细肉, 然后是流血、结痂、再磨破流血、再结痂——非常痛苦, 非常尴尬,非常难受;就连尊贵如皇帝陛下,年轻时也是花了很久的时间, 才慢慢适应这种强度。而细皮嫩肉的现代人,自然不可能吃下这种苦头;他可以百分之百的确信, 用不了多久, 穆氏就会痛哭流涕的向他服软,屈服于现实的沉重压力之下。
当然啦, 圣上是仁慈的、是宽宏的、是大度的, 如果穆氏幡然醒悟, 真心诚意的向他低头道歉,并答应从此不染指皇权的禁脔, 那他也不是不可以大发慈悲, 慷慨的为穆某人降低难度, 同意他借用天子专用的“驰道”,而不动用江充等大规模杀伤武器——不过, 穆氏的醒悟必须真诚、保证必须坚决,要充分满足陛下泄愤的欲望, 并消灭一切可能的隐患。
总之,这样最美的幻想持续了很久,直到他们真的随军出征,远涉郊外;期待已久的陛下亲眼看到穆祺丁零当啷,从托运的行李中拽出了一辆精心折叠的三轮小车。
“……这是什么?”
“这是电动三蹦子。”穆祺很高兴的向他解释:“专门做了适应崎岖地形的改造,附带有太阳能充电功能,还有几块备用电池,等待轮换。如果不遇到极限情况,大致应该是够了。”
刘彻:“……什么?”
“电动三蹦子。”穆祺重复了一遍:“当然,陛下要是觉得这个不够体面,我可以把它称为‘轮式结构的全地形电力驱动越野交通设备’。如果能利用车载电池的电力,我们还可以做一些其他的事情。”
显而易见,刘某人并不是要就名称发表什么高见。他只是板着脸看了三蹦子一眼,然后板着脸骑马离开。而之后事情的进展,则无疑更抹消了老登心中最后的侥幸——全地形三蹦子的名声的确不是虚假宣传,加装了减震设备的坐垫也可以在大多数地形中保护乘坐者脆弱的屁股;更重要的是,穆祺的推测没有差错,他的确可以用车载电池的电力做一些事情;比如说驱动随身的便携式印刷机,印出一些简陋的作品。
以古代生产力而言,长途行军其实是一件很无聊的事情。远离家乡、远离亲人,独自跋涉在方圆数里未必能见得到一点人烟的荒野,唯一的娱乐是吓唬路过的野狼和虎豹。如果军纪再稍微严格一点,禁止兵卒与附近的村落乡野接触过多,那么其枯燥程度就更是翻倍提升,以至于任何能缓解这种无聊的小小迹象,都会立刻受到狂热的追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