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继续悠悠地向前行驶,燕冬站在道上盯着它的背影不肯松。燕颂伸手替他理了理风领,说:“直勾勾地盯着皇子妃看,像什么样子?”
燕冬气不打一处来,没忍住顶嘴,“那她直勾勾地盯着你看,又像什么样子!”
“没注意。”燕颂说,“何况她看谁与我有何相干,我只管你。”
这句话像筒泉水,燕冬咽下去,喉咙里的滚烫都凉了不少。他忍不住松了松眉,说话却还是蓄着火,很不客气,“我不喜欢她!”
“嗯。”燕颂说。
“你也不许喜欢她。”燕冬犹不解气,几乎是得寸进尺的,蛮横的,“你不许多看她一眼,否则我就……我就!”
乌碧林出阁前,燕颂与她没有私交,后来她成了三皇子妃,二人更不可能来往,最多就是应酬时当着三皇子的面寒暄客套两句。他们本就是生人,可燕冬如临大敌,吹胡子瞪眼,着实可爱,燕颂忍不住笑起来,逗他,“就如何?”
燕冬盯着那双全天下最美的眼睛,自然不舍得拿它如何,连句重话都说不出口,怕真有什么不吉祥的兆头,他不知该如何惩罚燕颂,于是气呼呼地说:“——我就戳瞎我的眼睛!眼不见为净!”
但他显然知道该怎么威胁燕颂,并且游刃有余。
燕颂看着他,表情冷淡下来,心说这真是全天下最难管教的孩子,最难镇压的凶犯。
那神情让燕冬有些心虚,有些害怕,可他不愿退步,于是伸手扯了扯那截紫色琵琶袖,像小时候那个拉帮结派的孩子,几乎是幼稚的、莽撞的。
他可怜兮兮地说:“哥哥,你会和我站在一条线上,对吧?”
他扯的不是琵琶袖,是铃铛线,铃铛绑着红绳,扣在燕颂的腕上、颈上、心上,死紧。
“当然。”燕颂说,“我不看‘她’。”
燕冬于是笑了,漂亮的眉眼粲然,咧出一口糯米白牙,纯真又恶意地晃着燕颂的眼。他心满意得,他沾沾自喜,他仍不明白,燕颂是被囚在他笼中的猎物,目光所及本就没有旁的人。
*
“你在想什么?碧林。”
三皇子温和的声音在马车里响起。
“没有啊,”乌碧林回神,温柔地说,“我什么都没想,我……”她突然笑起来,白纤的、戴着华贵金环的手捂着下半张脸,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殿下,我忍不住……人见到自己倾慕欢喜的人,难免真情流露。”
她太大胆太出格了,但三皇子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有怜悯,赤裸裸地割着她的血肉。
“殿下为何这样看我?”乌碧林颦眉,看起来柔弱可怜,眼睛却红了。
“你得不到他。你肖想他便是在自绝生路,虽说你是死是活无所谓,但如今这个当口,你不要给我找麻烦。”三皇子温和又抱歉地看了乌碧林一眼,起身下车。
“……殿下。”三皇子在车蹬上停步,听乌碧林在身后叹气,矫揉造作,讥讽挖苦,“你我都是求而不得的可怜虫,可我比你好,我敢光明正大地看他一眼,你敢吗?”
三皇子侧目,乌碧林攀着车门,眼含热泪,朝他幽幽地笑着,“您还能躲在这张好‘表哥’的身份牌后面当多久的缩头乌龟呢。”她顿了顿,似乎意有所指,“兄长,真是张不错的挡箭牌呢。”
三皇子没有说话,转头看向后面,高高的宫墙竖着,冗长的宫道横着,像一座华美的囚笼。兄弟俩还站在下车的地方,弟弟拽着哥哥的袖子,仰着头,哥哥温和耐心地垂头靠近倾听,他们四目相对,他们亲昵无限,远远望着,竟像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人。
三皇子拧眉,被这个错觉惊到了。
第23章 承诺
到了暖阁, 常青青就把风领解了下来,叫廊上的侍从挂架子上去。他换了鞋,打帘进去, 燕冬窝在摇椅里,脚下踩着滚凳,膝上放着个花鸟剔红盒子,正在勾串一只指环。
常青青走过去,说:“我打探了那个乌碧林,一如众传——名门闺秀、才貌兼具,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但高门大户么,许多都是锦绣面子,真有事也遮掩着, 年岁一过就不太好查了。”
“敢当着三殿下的面表露对咱们世子的心思,这能是寻常闺秀吗?我看那是个疯子,”和宝捧着一幅五色云车月令图进来,直言直语地,“想让三殿下当王八,自己不要命,也不怕牵连全家!”
燕冬串上最后一颗海蓝宝珠,想起那日三皇子的情状,说:“三殿下好似并不介意。”
“啊?”常青青颇觉不可思议, “到底是夫妻呀,哪怕是中宫赐婚, 并不情深,可事关皇家脸面,一旦传扬出去……”
“一旦传扬出去,连咱们世子都要跟着倒霉!”和宝换了画, 小圆脸皱着,跟着操心起来。
燕冬手指一顿,微微拧眉。和宝说得不错,燕颂到底是外臣,他日此事张扬开来,情理上就得吃闷亏。
他坐不住了,将刚做好的指环往匣子里一放,交代和宝送去熏风院,自己则出门去了三皇子府。
侍从将燕冬引到正殿,三皇子亲自出来迎接,燕冬不耐与他寒暄,噔噔噔地冲进了一旁的暖阁。东流见状看了三皇子一眼,对方并不生气,只吩咐廊下不得叨扰,就跟着进去了。
暖阁里暖和,燕冬又憋着火,浑身燥得慌,他三两下脱了披风,一身霞色云纹罗袍,燕颂亲自选的料子样式,松竹似的扎在榻前。
三皇子在门口停步,目光稍顿了一瞬才走上去说话,“谁招我们逢春了,这般动气?”
“那日我们四个同乘……你察觉到了吗?”燕冬开门见山。
三皇子抬手,东流便关上了门。他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燕冬的背影,“什么?”
这语气分明是察觉到了,燕冬猛地转身,恼道:“还跟我装!”
三皇子揪他的耳朵,笑骂:“没大没小。”
燕冬没反抗,瞪着三皇子,对方高一些,垂着多情的桃花眼,目光是温和的,脸上带着笑——他好像永远都在笑。可是说来奇怪,这么多年,燕冬对他最深的记忆却是一副哭相。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燕冬如常入宫玩儿,在御花园的雪洞里撞见了三皇子,锦衣华贵的头面,泪眼婆娑的脸面,在角落里畏缩成一团,对方身上没有伤口,可眼睛里尽是慌张恐惧。
小燕冬是娇纵的,霸道的,也是护短的,他捧着三皇子湿漉漉的小脸,把出门时燕颂塞他兜里的桔子糖分了一颗出去,像个能抗事的哥哥那样,“谁欺负你啦,我去揍他!”
那会儿三皇子说只是昼寝时做了噩梦,心里害怕却不敢在人前表露,有损威严,所以只敢躲着偷偷哭鼻子。他信以为真,毕竟那是堂堂皇子呀,谁能欺辱?可后来长大了,某一天他突然想起这件事,才明白皇子也是子,上有君父母后,下有魑魅魍魉。
“你喜欢乌碧林吗?”燕冬问。
三皇子说:“碧林是我的正妻。”
避而不答也是一种回答,燕冬冷笑,“那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因为你不在意,不在意皇后为你权衡的皇子妃,不在意她是否待你真心,甚至不在意你的脸面和权威。”他道出多年的疑惑,“三表哥,你到底在意什么?或者说,这世上真有你在意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