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颂不紧不慢地走着,说:“德妃不一定真是要给你说亲,也许只是想试探陛下对你婚事的想法。方才陛下那番说辞,是愿意促成一段佳话的,前提是你心里的那人合适。”
燕冬背着手,闻言转身面向燕颂倒退着走,说:“那怎样才算合适?”
“不会对朝局不利。”燕颂说。
这是站在承安帝的位置该考虑的,燕冬好奇地问:“那在大哥眼里呢?”
“不会对你不利。”燕颂说。
燕冬笑起来,“就这样简单吗?我以为你会说门当户对、金童玉女、德行才能什么的。”
“能与你门当户对的有几个?真心待你才是最要紧的。”燕颂拍拍燕冬的脑袋,淡声说,“当然,我只能勉强接受,好比若是以后三妹突然改了主意,想嫁人了,她的夫婿哪怕再好我也不会觉得多满意。”
所以,这是个哥哥嘛,哪怕待他格外偏宠,也只是个哥哥对弟弟的偏宠,燕冬想。
他微微偏头看着燕颂,目光复杂,那模样让燕颂停步,问怎么了?
燕冬笑着摇头,转身背对燕颂,说:“没什么,就是觉得我好像很不懂事。”
燕颂看着燕冬的背影,“为何这么说?”
“我拦着你,不让你成家,可你却不拦着我,显得我很蛮横无理。”燕冬百无聊赖地踢走脚下的一块鹅卵石。
“不能这样比较,我本无意成亲,何况我是做哥哥的,理应让——”
又是这副招人恼恨的长兄做派,燕冬径自打断,不无恶意地说:“那我做什么,你都会让着我吗?哪怕我离经叛道,有悖理法,你也不会不要我,是不是?”
“要做什么?”燕颂说,“跟我说,我替你办。”
“我不想听这个。”燕冬转身停步,拧起眉毛瞪着燕颂,“是或者不是,可以直接回答我吗,哥哥?”
燕冬比燕颂矮半个头,此时却成了居高临下的那个,燕颂与咄咄逼人的弟弟对视良久,说:“是。”
燕冬像是提前领取到“免死金牌”的坏孩子,立刻高兴地笑起来,他微微倾身,仰着头凝视着燕颂的眼睛,“太好了,若是哪日我真犯了大错,哥哥要记得今天的话。”
燕颂眼皮跳了一下,还没有说话,燕冬已经转身走了。
在京,皇子之下,燕国公府座次最尊,燕冬拾级而上,在崔拂来身旁落座。他侧目,瞧见燕颂在下方和镇远侯说话。
“瞧什么呢,”燕纵说,“这么入神?”
“大哥呀,”燕冬单手撑着下巴,仍然盯着燕颂,笑眯眯地说,“我想起一个词儿,金昭玉粹。”
燕纵也跟着看过去,不仅他们,坐席如流水,明里暗里投放在燕颂身上的眼光多得数不清。他这样的人,招人爱,也招人恨。
燕冬习惯看他万众瞩目,如今却又痛恨那些不懂事的目光,这种矛盾不讲道理,撺掇心火。突然,燕颂转过头来,目光定定地落在燕冬脸上,仿佛这里这么多人,他一直、仅仅只关注那一个人而已。
燕冬愣了愣,抿唇莞尔,眼睛亮晶晶的,他们方才的对峙像是不曾发生过。燕颂目光微顿,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宫宴就是那样,觥筹交错,礼乐笙箫,燕冬从小就在宫里晃悠,进来从不觉得拘谨,悠哉哉地把宫宴吃成了家宴。
锅子热气蒸腾,后头一张脸红薰薰的,像是吃醉了酒,但燕冬今晚一杯酒都没吃,忙着涮羊肉了。
燕颂倒是喝了不少,陪承安帝和诸位皇子,还有在座某些朝官,向上向下应酬一通,散席的时候都有些醉了。
燕冬把燕姰和燕纵撵到爹娘的马车里,自己和燕颂同乘,美其名曰照顾人家,其实上车后就靠在枕头上看话本。
燕颂后腰靠着药枕,坐姿不如平日端正。他看了眼燕冬,瞧不清那话本的内容,便说:“过来。”
“哦。”燕冬乖乖地挪了过去,调整坐姿,贴心地拿自己的肩膀给燕颂当靠枕。
燕颂偏头枕上去,勉强看清了那一排小字,还是先前那本。他闭上眼,“这么好看么。”
声音像羽毛,沙沙地挠着燕冬的耳朵,燕冬有些坐不住了,忍不住侧目看向枕在自己肩上的那张脸。
燕颂并非滴酒不沾,平日在家里偶尔也会陪爹娘弟妹小酌,在外面也偶有应酬,但他自来克己,也没人敢灌他,所以没有喝多过,酒量也不够好。他喝酒会上脸,又因为肤白所以格外明显,像胭脂色,从皮囊里洇出来的,带着若有若无的香气——燕冬分不清这是真的,还是自己幻想的,他现在飘飘然,也像醉了。
“嗅什么呢。”燕颂突然睁眼,把凑到自己脸前偷偷嗅味道的人逮了个正着。燕冬像个小贼,浑身一缩,眼眶一瞪,无措地呆在原地。
因为这一缩,燕冬的肩膀不再挨着燕颂的下巴,他的“枕头”挪开了,燕颂有些不悦,伸手环住燕冬的腰,把他往回搂,又把下巴搁了回去。
他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密惯了,可如今一个搂腰的动作都让燕冬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离得太近了,就像元元说的那样,心上人的一颦一笑都和春|药没有区别,燕冬年少气盛,根本不会克制,他察觉到自己的冲动,一时不敢擅动,无措地坐在那里充当一只木偶人,小声说:“你醉得很厉害吗?”
“还好,”燕颂又闭上眼睛,懒声说,“今儿除夕么,明日不去衙门,多喝几杯也无妨。”
燕冬说:“可去年今日,你也没有多喝几杯呀。”
许是不大清醒,燕颂回得很慢,整整几息后才说:“去年今日,你也并不喜欢看这些风花雪月的话本子,人都是会变的……突然就变了。”
燕冬是个小雏鸡,面对自己对燕颂的感情,他只能依靠本能。可要捧回珍贵的猎物,狩猎者也要学会耐心筹谋、设置圈套,所以他得努力学习……虽然话本看了一大半,除了些甜腻腻的花言巧语、酸溜溜的情话,他根本没有学到真正有用的东西!
此时听燕颂这么说,燕冬以为他不喜自己看这些话本子,便做出保证,“闲来无事,看着打发时间而已,没有耽搁看正经书的。”
燕颂没有回答,燕冬知道喝醉了难受,便也没有再说话,安静地当靠枕。
回到燕国公府后,燕冬搀扶着燕颂下车,陪着人回了熏风院。燕颂在浴房门前停步,收回揽着燕冬肩膀的手,说:“回去歇着吧。”
“真是迷糊了,今儿要守岁呀,我回去做什么?”燕冬拿捏着正经理由,趁机赖着不走。
“瞧我……”燕颂抬手摁了下眉心,让燕冬先去洗漱收拾,待会儿好一道守岁,燕冬乖乖应了,在燕颂的目光注视中回了自己的屋子。
燕颂的目光在雪幕后逐渐变得冷寂,良久,他说:“他当真有心上人了。”
常春春愣了愣,心里直呼要命,嘴上下意识地安抚道:“尘埃落定前,一切都有可能。”
燕颂没有说话,转身进入浴房,他边走边解了衣物和发冠,随手扔掉,白玉冠摔在地上,啪嚓摔了个碎。
常春春站在门口看着,暗自叹了口气,心说情之一字果真愁人,轻巧麻溜地把碎片收拾了。
燕颂坐入浴池,温暖的水包围上来,但效果不佳,他头疼欲裂,耳边不断地回荡着今日燕冬在宫里说的那些话,一遍又一遍。
他的弟弟悄无声息地对一个人情窦初开、情根深种,为了这个人提前来他这里要“免死金牌”,可谓十分有心。他要让燕冬高兴,就要安分守己地当个好长兄,不仅不阻拦,还要帮弟弟得偿所愿,可是……安分守己?燕颂天性贪婪,压抑本性已经竭力,要让他眼睁睁地让出唯一珍宝,何其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