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傻,他是没法子,不得不信一信。”燕青云看着承安帝病气森森的脸色,叹了口气,“我告诉他,你这病,姰儿治不好,林院使治不好,大夫都治不好,哪怕是真的仙丹灵药也治不好,因为你这是心病,多少年的沉疴啊。”
承安帝摩挲着念珠,打量着燕青云那张脸,又指了指自己的脸,“这么多年了,你好似都不曾变过,模样性子和当年差不离,可朕老啦。”他艳羡,又怅惘,“朕老了,也累了,说不准哪日就去了。这一日不知何时会来,所以去之前,总得把该做的都尽量做了,少些麻烦。”
燕青云沉默片刻,起身行礼,退下了。但他没走几步,突然回身撂下一句话,“燕颂比赵颂好听多了!”
承安帝无奈失笑,没有反驳,其实他年轻的时候,也很想姓燕。
燕颂站在殿外,燕青云自然地叫了声“颂儿”,话一出口才察觉不妥,抿了抿唇,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燕颂接过内侍递来的披风,上前替燕青云披上,温声说:“您的腿有旧疾,风这么冷就别骑马了,坐我的马车回家去吧。”
燕青云颔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大步走了。
吕内侍出来,请燕颂入内,亲自搬了绣墩放在榻边,说:“殿下请坐。”
殿下,燕颂在心里呢喃着这个新鲜的称谓,有点不是滋味。他行礼落座,静静等着承安帝开口。
承安帝肚子里积攒了许多话,可此时看着燕颂,觉得这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竟然有些陌生,或许他们做惯了君臣长幼,却是天底下最陌生的父子。
承安帝静了静,说:“燕家不能再住了,不合宜,皇子府改建装潢起来还得耗费一段日子,你先住到宫里来?”
“明日可否?”燕颂说,“一应物件都没有收拾,旁的倒不要紧,书架上的东西得放在手边。”
“好,你自己安排。”承安帝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斟酌着,许久却只说,“你对宫里熟,朕就不多嘱咐了。虽然身份变了,但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哪怕做了皇子也不能养尊处优,还得替朕分忧。”
燕颂颔首,说:“审刑院使,臣……儿臣怕是不能做了,请父皇择贤提拔,儿臣尽快交托公务。”
“你觉得谁合适?”承安帝问。
燕颂看向承安帝温和的面容,笑了笑,“父皇早有决断,儿臣遵命就是。”
承安帝微微一笑,颔首说:“去吧,早些歇着。”
燕颂行礼起身,转身走了两步,身后的人说:“颂儿。”
他回身行礼,“父皇。”
承安帝看着燕颂,说:“莫怪朕。”
“儿臣不怪。”燕颂说。
“是不怪朕当初送走你,还是今日召回你?”承安帝问。
“都不怪。”燕颂温声说,“当年的事儿臣不清楚,但父皇将儿臣送到燕家,就已然是慈父心肠了。今日的情形也非父皇所愿。”
“满朝文武,朕最信的就是燕家。朕与青云自小一道长大,从前是兄弟里最没出息的那个,不会权争,整日闲趣同游。青云坦率仗义,最护短,朕从闲散皇子被迫踏入夺嫡漩涡,他一路都在扶持朕、保护朕,从无算计,仅剩的私心也都是为了成全我们之间的情谊。人心易变,可燕青云心如磐石,更沉稳,却分厘未动。当年崔家不止一个女儿,可朕只喜欢拂来,她是大家闺秀、名门典范,更是巾帼英雄,掌家之范。”承安帝温声说,“朕相信他们夫妻可以教好你,只有把你交给他们,朕才放心。”
“父皇良苦用心,儿臣都明白。”燕颂说。
承安帝颔首,“去吧。”
燕颂行礼告退,这次是吕鹿亲自送他出宫。天是灰蓝色的,禅灯格外秀丽明亮,路过一盏时,燕颂顿了顿,看着它,就那么入了神。
吕鹿领着一群宫人停步等候,没有抬眼打量四皇子的神色,也没有追问。
俄顷,燕颂才收回目光,一路出了皇宫。他没有坐宫里准备的马车,而是骑上燕青云留下的马,一路回了家。
逢春院歇了灯,守夜的常青青听见动静,轻轻推门出来,小声说:“世子。公子先前把文章写完就洗漱歇息了。”
燕颂“嗯”了一声,在屋外换了鞋,轻步进去了。里屋的长几上留着一盏灯,洒了页薄光在床周,燕冬只露出张脸在外面,仔细看,不仅眼周,鼻子一圈儿也是红红的。
燕颂眼前浮现出燕冬趴在被窝里泣涕涟涟的可怜样,暗自叹了口气。
屋子里静悄悄的,燕颂在床畔坐了一夜,帮燕冬盖了五次被子,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起身放下床帐,轻步离开了逢春院。
燕冬睁开眼睛,伸手摸了摸床畔的余温,又闭上了眼。他这次没有再追出去,赖了会儿床才起来,如常地洗漱用膳,出门上学。
所有人都在偷偷打量他,从国子监门口的侍卫,到里头洒扫的仆从,再到同窗老师,所有人都被这突然掀来的浪打翻了,头晕眼花,找不着北。
侯翼和鱼照影没有提起燕颂,仿佛并不知晓这个突然的消息,但他们意外地发现燕冬一切如常,若非他脸上的痕迹无法遮掩,他们当真以为燕小公子十分平静地就接受了现实。
下学的时候,两人夹着燕冬一路说说笑笑地往外走,路上遇见贺申,这人阴阳怪气,“哟,燕小公子,恭喜啊,四殿下是你大哥,以后你更有倚仗咯。”
侯翼拧眉就要骂——
“小伯爷慎言。四殿下在皇子中排行第四,做不得谁的大哥,我们与四殿下虽是表兄弟,可人前只敢论君臣,可不敢论兄弟。”燕冬看着贺申,淡声说,“殿下们是天潢贵胄,更要为君为民,一心为公,可不是供谁狐假虎威触碰律法的‘倚仗’。”
贺申活见鬼似的,直到三人走远才堪堪回过神来,指着那清秀挺拔的背影问:“刚才那……是燕冬吗?”
是吗!
不是被谁附身了吧!
“是、是吧?”一人说,“不是燕冬,还能是谁!”
贺申纳闷地说:“他怎么没闹啊!他不是应该骂我,然后打我吗!”
“哟,人不打您,您还不习惯了?”旁边的人调侃,“小伯爷别是被燕小公子打上瘾了,就盼着人家打您吧?”
“滚滚滚!”贺申踹了对方一下,挠头说,“奇怪,忒奇怪了。”
有人说:“或许是没精神和小伯爷闹吧,你们难不成没瞧见?那双眼睛都要肿成核桃了,必定是在家中哭了许久。”
贺申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可转念一想,如今多出一位皇子还不是什么善茬,表哥就更麻烦了。他叹了口气,也没心思嘀咕燕冬了。
“冬儿,咱先别回了,”侯翼揽住燕冬,“我想吃李记的银丝面,陪我去吧?”
“傻孩子,”燕冬说,“李记前几日就关门啦,他家媳妇儿生孩子,要下个月才开门呢。”
侯翼:“呃……”
“你们不用拴着我,我没事儿。”燕冬笑了笑,“我没疯没傻,自有主张,你们就放心吧。”
侯翼自以为很隐秘地和鱼照影对视了一眼,燕冬摊手,说:“而且我现下没打算回家呀,我表哥想吃何楼的桃花鲊,我要去陪他。”
侯翼和鱼照影不约而同地说:“我也要吃!”
“必须敲诈他一笔,”燕冬挥手,“走着。”
崔玉闲来无事,早早就到何楼了,已经饮了半壶菊花酒,见三人来了便合上洒金扇,说:“三位老爷可算来了,我都要饿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