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至二十几的年纪,只怕吃过最大的苦就是挨范景打了。
不过他觉着挨打多也是范景见不得他的窝囊样。
他也是诧异,这跟着徐扬厮混,如何没学着他的劲儿。
康和扭头瞅了范鑫一眼,人手里端着他们先前给买的豆儿水,弓着个背,含着胸,慢吞吞的往嘴里头送。
他摇摇头,这人的性子,还真是难说。
家去,康和与家里头说了喊大伯一家过来吃夜饭的事情。
打城里买的两尾鱼,水漏尽了,倒进盆里也不如何扑腾了,康和赶着还新鲜想宰了盐腌着,范景给接了去。
想着一大家子都要一齐吃饭,陈三芳把范景前两日里出门去杀猪得的一方鲜猪肉打灶上取了下来,本是怕坏了已盐腌了,时下又把盐给老实洗了个干净。
康和喊大房过来吃饭,陈氏少不得问,康和便将今儿的事情说与了陈氏听。
陈三芳听得大骂,将那黑心店主一家子人都问候了一通后,又叹气:“好不易是有份像样的差事,你大伯娘稍稍好了些,如今又丢了差,家里头只怕又该忧心了。”
康和道:“那店主心术不正,总不能为着一份差事儿,还要继续在那处挨着。”
“是,定是得辞工的。只俺也愁呐,范鑫那秉性,在外头,少不得要挨人欺。”
陈氏原先觉着范景的脾气硬,不好相与,时下看了范鑫,反倒是觉着硬也比软弱好。
夜里,范守山和张金桂,还有范鑫三人过来吃夜饭,范奶眼睛不好使,走不得夜路,范爷便留在屋里与她作伴了。
这头弄好了饭菜,先与二老送了菜肉过去,一家子才吃饭。
桌子上自是少不得说范鑫的事。
家里头还没敢将事情教范爹范奶晓得,年纪大了,要是气出个好歹,可不得了。
“亏得是大景跟三郎与大鑫送甜水去,否则要教那黑心肝的欺个厉害,大鑫这孩子又厚道,如何弄得过这些老滑头。”
范守山和张氏也谢康和跟范景。
今朝打晓得了范鑫的事,张金桂好是一番心疼,低着声儿将那店主大骂了一场,心头气不过,还言放臭了鸡子改明儿往他铺儿里砸。
范守山心头也不是滋味,自家孩子在外头吃了委屈,爹娘老子如何能有好受的。
夫妇俩一下午活儿也没出去做,光在家里头气了。
范鑫见此,心中不好过,若不是没了工迟早要教家里头晓得,他也不想说出来教家里人烦忧。
“没吃亏便好。”
范守林和陈氏宽慰大房夫妇:“差事没了再寻便是,城中恁多铺子,总不至人人都像那黑心掌柜一般,总是有和善仁厚的。”
范守山叹了口气,张氏说着便伤心,两人经这事,也不那般做着兄嫂万事多能耐的模样了。
“城里头揽工的虽多,可多数都是些下力气的活儿。恁般伙计,运工,打杂倒是四处都要人,但稍体面些的活儿,便紧俏的很了。”
其实也不是嫌伙计打杂这样的差事不体面,实则还是范鑫干不了。
先前在家里试着干了重累活儿,中暑昏在地里教一村的人笑话,笑笑到底是掉不得一块儿肉,村里人还得好心拿了解暑水来给人吃,到底是自村人,还给照应着。
换到城里去干重活儿,要出点儿事,届时谁人还与你照应,非亲非故,多是自顾自的。
伙计打杂那样的活儿,倒不似搬运下力气,可多考验人伶俐脑子快咧。
范鑫那般温温吞吞的性子,哪里干得明白。
原本算账这样的活儿便是最合适他的,可外头的铺子都欢喜要那般老先生,范鑫这样的愣头年轻人,先前没干过这行,人轻易不肯要。
先前也是寻了好一番,才寻去了骨董行,初去瞧时,人多好说话,也不见挑三拣四的,还以为是厚道人,不想竟在这处等着人咧!
夫妇俩不怪他今儿丢了差,是愁呐!
二十三四了,亲事还个没着落,如今男子再是好说亲,可要想得一门好的,自个儿手头上没个营生差事儿,人家问,问不得个所以然,好人家也瞧不中呀。
先前还说等着城里的账房差事儿稳当了,过个三五月的,便请媒人给走动走动。
这朝全然又给打乱了。
出了学堂,范鑫渐晓得了外头讨日子的不易,范守山夫妇见着儿这样不适从,也是愈发的后悔以前将人护得太过了些。
如此这般,倒是还不似湘秀丫头,早早的出去摸爬打滚,反是出息。
张金桂越想越是想不得,以前湘秀年纪那样小就出去了,不晓得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可却从不曾同家里言过一句不好。
打主家里家来,只说自己都好都顺,还总捎东西给家里人。
两房人,还是头回这般一桌子上说着忧愁,自分了家后,都各过着日子,只把好的一头与人看,便是不好,也硬要撑着些面皮。
今儿是全然放了下来。
康和静静的听着长辈们说,他夹了鱼剥了刺,与范景放进碗里,一直没插话。
见范景吃得差不多了,他才放下筷子。
“若听得我一言,我觉着大鑫哥倒更合适在咱乡里做事。”
听得康和的话,几人都顿了下来,范守山诚然道:“在乡里能作何?他先前学着伺候了一番田地,不说白费了这些年读的书,实不是那块儿料呐。若似你爹一般会侍弄田地,俺也不多说一句了。”
康和道:“要教大鑫哥在地里头过活儿,我也得替他不值当。说句难听的,既是要种田地,何必读这些年的书,夫子教的是《四书五经》,传授的又不是春播秋种。”
“我虽不曾进过学堂,却也晓得夫子言的一句“学以致用”。范鑫哥不妨在村子上开个私塾,教导孩子读书认字。”
屋里人听得这话,都不由得一惊。
便是一直不曾开口,由着长辈细说他短处的范鑫也忍不得张口道:“我这学问,如何担得起传道受业的担子。”
康和耐心道:“大鑫哥说这学问,也不过是言自己学问低些,不是言自个儿没学问。大鑫哥你且答我,莫不是千字文你都不会念,不会写?”
“这哪能。便是再不济,这千字文我也还是倒背如流。”
康和道:“如此便对了。我的意思便是教大鑫哥起个私塾,专与村野乡间的孩子启蒙,教授这些孩童识字写字。不说教导他们大学问,学会识字读书,寻常人家的孩子会这些已是足够使了。”
“这天底下,又有几个人是能靠着科考光耀门楣的。若是私塾中当真有那般难得的孩子,也好办,转引荐与徐秀才,如此也不会误人子弟啊。”
“以前徐老在村上开设了私塾,可人家世步步抬高,去了城中经营。虽是县里能更好的传授学问,但村野间的孩子,到底是难上城中求学。”
“村野人户,本是有心教孩子识上两个字的,畏求学难,也便歇了心思。也只那般一心想儿郎读书科考的,才会不辞辛劳送去城中。如此,村野上不识字的孩童便愈发多了。”
康和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同大伙儿一一道出:“若是大鑫哥当真在村子上开设了私塾,一来自有个谋生的手段,二来呢,也是为村上做好事。”
“大鑫哥性子软和温吞,可做事仔细耐心,又轻易不与人红脸,我觉着再是适合教导孩子识字写字不过了。”
诸人初始听得康和的话,都有些觉着人实在异想天开了些。
可听得他这般细细说来,忽又觉着颇有些道理,好似还真有可行之处。
范鑫也沉默了下去,似乎在认真的思索这件事。
倒是陈氏听得振奋:“好哇!大鑫要在咱乡里起个私塾,谁人还敢欺他?俺觉着是再好不过的出路,可不比在外头受人眼色强麽。”
范守林也帮腔道:“大鑫又是徐老先生的学生,他接替老师在乡里起私塾,名正言顺的事儿咧。大伙儿就是不认俺们,还不认徐老先生麽。”
范守山夫妇也可见的动容,若这事儿真能成,那可真当是里子面子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