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哟,哎哟哟,孩儿大了,不听长辈的话咧……”
范爷坐在炕边上闷声不语,范奶则躺在炕头,捶着胸口,嘴里一直不停的嘀咕着,好一派教伤着了心的模样。
“这养来有啥用哟,光想气死人呐~”
康和喊了两个老辈,将带回来的蜂蜜拿了一小罐过来。
范奶听得有蜂蜜,从炕头上慢慢坐了起来:“蜂蜜?山里的野蜂蜜呀?”
捧过罐闻了闻,果真甜香是蜜,面上便又起了些慈笑:“你跟大景在山里头都不容易,还这样挂记着爷和奶,真是懂事的孩儿。”
她怀里抱着蜜罐子,眯着的眼儿抬高了些,看着一头的陈氏,道:“三芳,你也过来啦?自寻个凳儿跟大景坐嘛。”
陈三芳嗳了一声,去拿了凳子。
以前陈氏哪得这待遇,自打晓得她开始卖蒻头挣钱,前阵儿家里又买了地,范爷范奶见了她,可见的是亲热了不少。
范奶道:“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快去劝劝大鑫,他这回没考好,心头伤心,说气话不肯读书了咧。湘绣丫头也不懂事跟着大鑫闹,把你大哥大嫂气了个厉害。”
张金桂闻着声儿便进来了,她一双眼红着,看到陈三芳,便道:“弟妹,别人不晓得,你还不晓得嘛。你是亲眼儿瞧着那老神仙说的,说俺们家可是文曲星君定了的人户!大鑫要是不读书了,不就白断了咱家的前程了嘛。”
“是。大嫂说得不差。”
陈三芳道:“大鑫是咋得了嘛,先前不是还好好的,这也不是头回没中,咋这回伤心的这样厉害?”
“定是湘绣那丫头给闹的,她大了心头着急人家,怕家里没钱给她做嫁妆。
这糊涂孩子,亏得在大户人家里做事,眼界儿不晓得怎这样短浅,要是她哥哥中了榜,她想寻个好人家那不是简简单单的事儿?”
陈三芳心里门儿清,大房这一屋子人爱湘绣,可更爱范鑫,重男丁轻女儿,湘绣贴补了家里这些年,心里头如何能没有恼骚的。
只她哪里好说这些,大伙儿心里头都有数的东西,摆在明面来便不好看了。
“孩子大了,总有些自己的主意,大嫂也别生气。”
“不是俺非要他一条路走到黑,他读了这些年的书,不考个功名出来,时下不读了,能干啥嘛。”
张金桂咋有不气的,说罢,瞅向一头一直没插话的康和,她晓得这是个能说的,道:“三郎,俺们说话大鑫听不进去,你跟大景和他年纪相差不多,你去替俺们劝劝他。”
康和没有拒绝的道理,便跟范景去屋里寻范鑫。
屋里的人听得声音是康和,前来开了门。
“咋还把你们给劳动了。”
范鑫瞧见康和,有些意外,转又瞅着了范景,缩了缩脖子,把两人喊进了屋里。
他给两人端了凳儿,问康和甚么时候下山的。
康和答他,两人闲说了几句。
“你们成亲的时候我本是说来吃酒的,那阵儿轻易不准告假,也没得回来热闹一场。”
范鑫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匣来,他动作慢吞吞的,还是他一贯的模样,拿来了匣子给康和两人:“与你俩准备的婚礼,还没找着机会给你俩。”
匣子里头放得是一套吃水的茶盏子,是梅兰竹菊四君子的图样,比家里头的粗陶碗碟儿要精致漂亮。
“如何好教堂兄破费,大伯和伯娘已经为我们准备了好些东西了。”
范鑫却道:“那是他们的意思,这是我的心意。我读书的时候与人抄书,也挣得几个钱,景哥儿成亲我高兴,你们便收着罢。”
康和见此,也只得收下。
罢了,他问:“听得伯娘说,大哥不想读书了?”
提起这事,范鑫面上有些烦恼,他摆了摆头:“我早是不想念了,家里劝了一回又一回,如今再是如何闹我也不去读了。”
“这是作何?”
范鑫道:“我就不是那块儿料,家里又不富裕,将我这闲人养着,白白增添负担。”
康和问范鑫:“那大哥此番要是不读书了,可有甚么打算?”
“种地也好,算账也罢,干什嚒都好,总之是不读了。”
康和听了大房这头的事,他心中其实是赞成范鑫的想法的。
年岁二十出头的壮年上,全身心的都在读书,若读出了点名堂,姑且还好。
问题便在这么多年了,也不见成效,说的难听了,便是一事无成,还不如个庄稼汉。种庄稼好歹是下力气靠自个儿活。
康和便同范鑫道:“大哥未曾做好打算,只怕难说服大伯和大伯母。”
“我也晓得我说不动他们,他们只一顾的依自己的理。早预料了这般,且等着,他们自会答应的。”
康和有些疑惑范鑫如何能这般自信可以教家里顺了他的意,没多会儿功夫,他就晓得了为何。
外头传来说话的声音,范鑫倏的站了起来。
康和也听得了一道耳生的声音,好似是什嚒人来了。
三人打屋里出去,便见着一个续着胡须,面貌威严的老先生来了家里。
人穿着身藏蓝长衫,不说收拾得富贵,但可见的体面。
康和本是认不得此人,但见着跟在老先生旁侧的一张熟脸,正是上午他们在山脚下撞见的徐扬,他一下便猜出了这人是谁。
估摸便是那位开私塾的徐老秀才,徐扬的爷,也便是范鑫的老师。
“ 徐老如何过来了!快,快,进屋里坐!”
不说张氏和范守山热络,就连粘在了炕上的范爷范奶都下了炕,收拾着出了屋来迎人。
家里一阵骚动,随后将徐老秀才迎到了主位上坐,又伺候了家里收着的好茶。
“也是好久没回乡来了,老范头,你身子可还好啊?”
徐老秀才和范爷是一辈人,他倒是不端架子,很和气的与范爷范奶谈话,互相问候了身子,素日里又作何消遣这些话。
屋子里的长辈说话,康和这等孙辈都只立在屋里垂首听着。
关在屋里的湘绣为表尊敬,也都出了屋来见人,虽她一双眼还红着。
老辈说罢了客气话,徐老秀才抬眼望向了在屋里站着的范鑫跟徐扬:“日子过得快,转眼这俩小子都这样大了。我还记着那会儿守山领着大鑫到私塾来时,才多大点儿的娃娃啊,还只齐守山的腰高,如今长得都快赶过守山了。”
范守山闻言,连道:“是,这孩子幼时顽皮,亏得徐老悉心教导,这才性子乖顺了不少。这些年要没您,哪有他今日。”
徐老秀才却叹了口气:“我心头愧着,守山和老范头信我,将孩子送了来让我教导,只这些年去了,也没教他得过一星功名。”
“这哪里怨得范老!徐老学识渊博,见识深远,是这孩子脑子钝,领悟不得,您待他只再费心不过!”
徐老秀才摆摆手,道:
“县式放榜,这孩子来与我说不想再念了,我问他作何,他言想另谋营生闯闯。这事当是他自家来与你们谈妥,只他求来我这处,这些年他与大扬好,我也把他当自家儿孙教导着,故此为他来一趟。”
“他若另有志气,我也为他高兴,这天底下三百六十行,并非只读书科考才是出路。
孩子心坚,便是我家那不肖的大扬,他不肯读书,要自谋生计,家里也只有准他的。男子,终归还是要有自个儿的主意,将来才立得起来。”
康和在一头听着这老先生的话,他觉着倒是不失是个好夫子了,竟能为着范鑫亲自来家一趟。
不过他觉着老先生说话也十分的委婉,若范鑫当真是有读书的天分,夫子定是比家里人更希望他留下读书。
也是实在没甚么天分,如此读着蹉跎下去,科举没个前程,年纪又不小了,谋生立世的手段一样也没有,家中又不富裕,只怕到时候读出仇来。
他没言范鑫不好,只说自己教导无方,与家里留足了面子。
但康和不晓得徐老秀才是真的疼范鑫,是同村人有层交情是一则,范鑫打小就跟着他读书,读了都十几年了,没情谊都生出了情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