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后门被带上,聂暗就消失了。
泊渊叹了一口气,倒也没动想跑的念头,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凉茶下肚,好像连他刚刚嬉皮笑脸的神态一起冻住了。
坐牢的这几天伙食不差,他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没受什么大苦头,他刻意不去想,也刻意不去打听,不然他总是会想起小鱼,还有那天晚上地牢昏暗的光线里,盒中那两枚残损的鳞片。
原来习了武,也不是什么都能护得住,原来有时一场寻常告别,就是最后一眼。
泊渊眨了眨眼睛,放下茶杯将自己摔在床上,揪了被子过来蒙住脸,一片黑暗和憋闷里,他想,再等等,再等等,他很快就会是之前那个洒脱快活的泊渊了。
......
傍晚的时候,聂暗回来了,客栈天字号包房里桌前已经没了人,他绕过屏风走到床榻的位置,果不其然上面长了个被子蒙脸的蘑菇。
聂暗熟练地伸手一拽,没拽动,真气凝聚在手上再一扯,露出出一张头发有些凌乱,眼里带着红血丝的脸。
聂暗一只手拽着被子,另一只手递给他个盒子:“拿着。”
泊渊接过师父递来的盒子打开,盒子是上好的木料,里面铺着防磕碰的棉花,棉花的最上面,放着两枚橙金色的黯淡鳞片。
泊渊一下红了眼圈。
聂暗养他养得费尽心血,也知道“情”这一字最磨人,实在见不得他这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儿女是债,徒弟也是债啊。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泊渊的脑袋顶,这本该是个温情的动作,但被他做的像在挑西瓜,拍一拍看看这瓜实不实在。
聂暗实诚地拍了好几下,疼得泊渊差点双手抱头:“师父痛痛痛痛痛————”
“嗯。”聂暗泰然自若地收回了手,“明早回家。”
第41章
在牢里了蹲了五天不管外界, 宴明出来后没急着出城,而是掂量了一下身上的碎银子,寻了间客栈住下了———他和住持还有约定, 现在得打听打听, 确定一下秦曜回来的时间。
五天已足够消息蔓延到街头巷尾,酒楼里的说书人几乎都在讲雁鸣大捷的事,有的还算有些基本逻辑,有的就直接进阶神话故事了。
宴明在酒楼寻了个角落跟着听了些, 听着那慷慨激的———
“只见那秦小将军一声怒喝,横眉倒竖,怒发冲冠,他倒提长朔,入贼阵如入无人之境,万军之中直取首级, 只吓得那大王肝胆俱裂, ‘哎呀’一声落下马来.......”
宴明一边听一边笑得乐不可支, 秦曜确实少年天才, 但也不至于虎躯一震就吓得犬戎王当场身亡, 这又不是什么龙傲天升级流爽文。
虽说离谱了些,但听着倒也有趣,宴明随大流地给了说书人打赏, 那说书人见着如流水般纷沓而至的赏钱,眼一眯, 故事里的秦曜便左刀数十首级,右刀立断大纛,在敌阵中杀了个七进七出,端是威风无比。
“好!!!”
“说的好啊!”
这明显是为了故事性而极尽夸大的说书却博得堂下一片喝彩, 人都爱听英雄故事,仿若自己也如故事里的主人公那般天纵英才,有着青云直上、肆意潇洒的人生。
宴明听完这个故事,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他慢悠悠地晃回客栈睡了一觉———刑部就算给他挑的牢房比较干净,总归也条件有限。
饭足觉饱已是黄昏,宴明起床伸了个懒腰,只觉得这段时间的疲惫都被清了个干净,他没在客栈吃饭,而是出门晃了一圈,回来后他心里明了,最多四天,雁鸣关那边的人就要到了。
和他预想的时间大差不差。
因为白天睡得太多,宴明晚上格外清醒,在床上翻了第七十三遍也睡不着后,宴明盯着虚掩的窗户里流泻进来的一线月光,霍然起身决定去房顶上晒月亮。
他定的是这间客栈的天字房,出了房门便有楼梯直通屋顶———想来之前也有不少住客心血来潮去屋顶赏月观星。
宴明披了件外袍慢悠悠地晃上去,屋顶上店家贴心地围出了一块小平台,平台上做了有腰高的栏杆,大概是防着不会武的人看月时失足摔下去。
此时小平台上已经有人了,宴明在月色下眯了下眼睛,发现竟是个熟人。
“聂谷主?”
聂暗似乎并不意外他的到来:“睡不着?”
习武之人耳清目明,想必他在屋里翻来覆去的动静聂暗早就听到了,走楼梯上屋顶亦然。
宴明问:“聂谷主有事寻我,为何不敲门?”
聂暗与他订的客栈并不在一处,不可能恰巧晚上睡不着出来散心就散到了他所在的地方,只是已刻意寻到了他所在的客栈,又为何不见他?
“无有大事。”聂暗道,“心血来潮。”
若不是以好几个身份和聂暗相处过,还真不能从这人简短的话里分析出真正的含义。
宴明笃定:“因为泊渊。”
“养过徒弟吗?”聂暗突然问。
“没带过徒弟,但养过孩子。”宴明想了想,又说,“养孩子和养徒弟应该差不多。”
聂暗的神色看起来更冷峻了,宴明看了一眼,就知道这人是为难上了。
宴明不想站在屋顶上吹风,他干脆走上平台,在聂暗对面坐下来:“聂谷主很为难?”
聂暗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寻常他摆出这副表情,不熟悉他的人都以为他是生气了,或者马上就要不耐烦了,没想到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人竟然没有误解。
“养徒弟,难。”聂暗说,“管吃管喝管武艺,还要操心他的伴侣,难。”
明明是在吐槽,但聂暗用这样平静的语调说出来,宴明直接幻视卡皮巴拉和水獭的结合体。
脑补了一下,宴明实在忍不住笑:“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
在自己的世界里听这句顺口溜听多了,宴明的话脱口而出,说了一半他才勉强将“我享福”这三个字咽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做长辈的不要操心那么多,随他们去吧。”
“不能不管。”聂暗说,“状态不对,容易走火入魔。”
泊渊心间筋脉受过重伤,若是再次重创,怕是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
“泊渊有喜欢的人了?”
宴明觉得有些稀奇,他认识泊渊时泊渊古道热肠,重情义而轻钱财,见着符合他审美的人更是体贴,早年因此招惹了不少桃花债,金鲤在儋州开酒楼的那三年,还有泊渊的“桃花”来跃金楼蹲人,他当时抱着算盘看泊渊被追得吱呀哇啦的满楼乱窜,好大一场热闹。
“有。”聂暗的话更简短了,“但没了。”
这个没了.......宴明倒吸一口凉气:“是分了?还是不在了?”
“后者。”
聂暗有些茫然,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对面的人还是浑然不知,看他的面相和金鲤必然有亲,泊渊和金鲤的事......他不知道?
聂暗想起三年多前他出谷去了一趟儋州,见到了泊渊一回来就在他耳边念叨个不停的“小鱼”,确实是个灵秀的少年,但看起来好像还未弱冠。
他当年去的突然,傻徒弟也在,那眼珠子都快粘在人家身上,他抓着人一番盘问才知道自己的徒弟是单相思而不自知。
徒弟有龙阳之好,聂暗有点震惊,但也只是有点震惊。江湖儿女多潇洒,喜欢的人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只要不违背道德和底线就行。
他懒得戳破自己徒弟的暗恋,有缘的话自会走到一起,又何必他人多加干涉?
看那傻小子伤心欲绝的样子,他还以为他和那少年早已互通心意、互诉衷肠,甚至有了夫妻之实了———毕竟回谷的时间越来越少,一回来就是翻他的宝库给那少年找礼物,天天守那酒楼里和人同进同出......
————结果人家对面的家长完全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