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胳膊抬起来, 腿压下去。”
柳枝敲在孩童的胳膊和大腿上,不轻不重的力道。
被敲的孩子抿了抿唇,努力将动作按要求做得规范, 但仍旧不足, 于是聂暗熟练地压着人的肩膀,指导人将动作摆对。
确定扎马步的姿势没问题后,聂暗才收了柳枝,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大树———路上有人以手撑头, 闭眼小憩,流水似的衣摆垂坠在树枝间,摇曳在和风之中。
“防身的招式他学得有模有样了,接下来是练剑,还是学其他?”
树上的人睁开了眼。
他生得一副极好的容貌,但比容貌更吸引人的, 却是那双银色的眼睛, 世间万物倒映在这双眼瞳里, 清晰如镜。
“吾并不懂武艺。”树上的人轻飘飘地坠下来, 像朵没有重量的花, 他的语气温和平静,“你看着教。”
十足的信任模样。
聂暗并不知道眼前这位存在的名字,因为他的临时徒弟每次在梦中脱口而出的称呼都会被隐没, 他醒来后也不记得这位的外貌,只记得这双银色的、浩渺又空旷的眼眸。
聂暗的剑都是杀人的招式, 招招凌厉,并不会在春风里软化半分,他忧心年幼的孩子是否适合学这个,可与他并肩而立的人却说:“他以后要见的血, 不会少。”
磕磕绊绊养孩子的两年经历将聂暗冷硬的心肠软化不少————很久之前,他本就不是个心硬的人。
“他和思衡.......差不多大。”
通过一些笨拙的模仿与学习,聂暗终于让“小刺猬”卸下了刺,虽不至于露出肚皮任揉任搓,却也有了下意识的信任与依赖,也一天比一天活泼。
那双银色的眼瞳看向了他:
“他不争即死。”
话语里隐约透出的含义,令人毛骨悚然。
什么样的身份,才会让一个孩子的生存环境恶劣到如此地步?
聂暗心中其实有了隐约的答案,但他不能笃定,只能将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倾囊相授。
临时的徒弟,也是徒弟啊。
他以为最初见面时那个会撒娇的、欢声笑语的孩子会因为金贵的身份被养得娇气,可这几年断断续续相处下来他才发现,这个孩子特别能吃苦,从不掉眼泪,从不抱怨。
他在习武上的天赋虽不至于庸常,却也不算绝世,只是有些天资,但心性却大大弥补了这一不足。
聂暗教给他的东西一遍不会就来两遍,两遍不会就三遍,三遍不会就四遍,四遍不会就不断重复更多遍.......梦里不会因为练习过度而在身体上现出不良反应,但终究是枯燥的,可无论有多枯燥,这个孩子都坚持了下来。
聂暗教了一些江湖上常用的辨识毒物,防止被算计的手段,也教了他剑法,教了他暗器,只是在这个孩子问他剑法何名,暗器何名时,微微犯了难。
他当年学这些只为报仇,根本就不会给这些复仇的手段取些名字,哪怕日后威震江湖,他的名字比他的剑、他的刀更要有千百倍的震慑力。
他本想说无名,可又莫名想起他之前演示暗器,那精铁所制的小刀没入木头时,旁边那一片同样入木的柔韧花瓣。
传说中习武的最高境界便是飞花摘叶,在这方面,聂暗初窥门槛,并不精深。
有亲人在侧的这几年慢慢消磨了他的些许戾气,他终于不再重复同样的生活,也终于愿意去注意一些旁的事物,比如那些敬畏之中的信任,比如那些惧怕之中的尊崇———枯朽的树木渐渐萌出了新芽。
面前的孩子还在等候他的回答,于是聂暗挽了个剑花,将剑柄递给他:“摘叶剑。”
他的目光越过春风之后的身影,看向那如雨的花树:“飞花刀。”
从这一天起,聂暗的剑与刀,正式有了称呼。
.......
在梦中授课的第三年,聂暗终于知道了这个神秘孩子的身份———帝王的第五子,殷容。
那个哪怕他远在江湖也有所耳闻的传奇皇子,据说四岁便入了偏僻的冷宫,不但没死,反倒在八年后得了帝王青眼,被帝王从冷宫中接出后荣宠不断。
聂暗看了一眼不远处还没抽条,身高还有些矮的少年,心头倒有些说不清的复杂思绪。
———得天授之,有仙人相助。
传言竟为真。
“聂师父。”
三年的习武让殷容原先有些瘦弱的身形更匀称,聂暗几乎是一点点看着他长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复杂之余也有着强烈的欣慰与自豪。
思衡是没殷容这么能吃苦的,聂暗却也不强求,他只想将自己曾经的小侄子,如今的徒弟好好养大,让他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世间苦难多,人如蜉蝣朝生暮死,过好当下最重要。
“什么事?”他问。
殷容的话不多,除了在那位面前还有些孩童的活泼样外,在他面前就是一个成熟的小大人,许多成人都没有他的自制力与果决。
今日他脸上难得有了些情绪,像是一点不高兴的不情不愿———聂暗这几年养着孩子,已经养出了擅长观察微表情的技能了。
“.......有东西让我交给您。”
熟悉的、被梦境隐没的称呼。
这三年里,聂暗从未从梦中带出过什么东西,哪怕离开时攥着一片花瓣,梦醒后掌心也空无一物。
他确实生了点好奇:“什么东西?”
殷容不说话了,转身向凉亭的方向走,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带点不开心的意思。
聂暗养孩子这几年脾气好了很多,不仅没生气,反倒生出了极大的兴趣———能让殷容这么不高兴的,还真是罕见。
凉亭是他们练完武后休息的地方,常年摆着茶水与糕饼,虽说在梦中吃了并不会将饱腹感带到现实中,但却不失为一种休憩的方式。
聂暗还没进凉亭,就看到糕饼的旁边背对背地坐着一对小泥偶,左边的小泥偶脖子上绕着一条浅绿色流苏,见他们俩过来了立刻蹦起来,跑到桌子边缘就要往下跳。
殷容的快走变成了小跑,在小泥偶从桌上蹦起来时稳稳将它接入手中,随后掌心托着它一转,小泥偶熟练地爬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后晃悠着两条圆圆的小短腿,自顾自乐起来。
那位并不是每次都在,他不在的时候,殷容身边就会多出一只圆头圆脑的小泥偶,要么盘腿坐在草丛里看殷容练剑,要么站在桌子上举着糕点蹦起来要投喂殷容,要么在殷容满头大汗的时候顶着毛巾爬到他的肩头给他擦汗......圆头圆脑,憨态可掬。
聂暗第一次看见时觉得有趣,没忍住蹲下来戳了下它的脑门儿,小人偶懵懵懂懂地仰起头看他,明明脑袋只是个没有五官的圆球,但愣是能看出它溢出来的疑惑。
还没等他多戳两下,小人偶就被一只手拿走了,殷容紧张地将小泥偶抱在怀里,拿指腹去给它揉脑门,结果给小泥偶的脑门揉出了一团凹坑。
小泥偶伸出圆圆的手臂摸了摸自己的脑门,感觉它身上的迷惑更重了。
于是那天的聂暗难得地欣赏到了有点手足无措的殷容,看着他用茶水浇湿小泥偶的脑袋,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给它重新塑形,掌心搓得小泥偶的脑袋带着身体在空中旋转,才将按扁的脑门儿重新恢复成圆圆的光滑形状。
所以那日的和风之中,殷容板着一张脸,一招一式的跟练着剑法,湿淋淋、晕乎乎的小泥偶被装在篮子里挂在树梢上,摊着四肢,在春风里晒太阳。
......
脖子上绕着浅绿流苏的就是殷容惯常带的那只,所以————
“另一只是他给我的?”聂暗问。
殷容有点不高兴,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肩膀上的小泥偶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高兴,疑惑地戳了戳他的脸颊,然后努力抱住他的脖子和他贴贴。
聂暗是知道殷容有多宝贝这只小泥偶的,现在独一无二的东西其他人也有了,不高兴也正常。
他此时应该做的是断然拒绝,然后等那位下次来的时候用自己这几年养孩子的经验给他剖析这个小泥偶对殷容的重要,告诉那位不应该给他送个差不多的。